夕陽西下,丹珠正在我家的氈房外搗着酥油。達瓦和梅朵在草地上戲耍。
丹珠是我的妻子,達瓦和梅朵是我的一雙兒女。其實正確的說,丹珠是我們四兄弟共同的妻子,達瓦和梅朵也就是我們四兄弟共同的兒女了。
在我們吐蕃婚姻制度跟中原不同,男人既可以一個人娶很多個妻子,同時也可以幾個兄弟娶一個妻子。我們管這叫做羣婚。
當然了,一個男人娶很多個妻子的是‘頭人’,幾個兄弟娶一個妻子的是‘差巴’,或者是‘堆窮’。
看見我們來,達瓦和梅朵小鳥一樣的撲上來,大些的哥哥達瓦抱住我的脖子打鞦韆,小點的妹妹梅朵,抱住我的腿,像猴子一樣不下來。
我笑着任由他們在我身上上竄上跳下。幾個阿爸中,他們最喜歡粘着我,我也很喜歡跟他們玩。
連拖帶抱的弄着這兩個‘小猴子’跟着強巴、嘉措進了氈房,
氈房中間燒着牛糞,火堆上架着銅壺,銅壺裡酥油茶飄着香。丹珠用碗盛上酥油茶端給我們。
我正有些餓了,吹了吹茶水的熱氣,喝了一口,味道很淡。
嘉措那邊喝着也皺起了眉毛,“沒放鹽巴?”
“沒有鹽巴了。”丹珠說道。
丹珠比強巴大一歲,但看起來比強巴要老很多,她的兩鬢已經有些花白的頭髮了。
嘉措放下茶碗,問強巴剛剛沒有得到回答的那個問題:“今年又加了幾成?”
強巴默不作聲的伸出來四根手指頭。
我的心咯噔的一顫。
“我們今年新生的牛犢子加起來也沒這麼多,前些時候爲了央金治病又給佛爺進獻了兩百頭犛牛,哪裡能拿得出這麼多來?”嘉措說。
嘉措說的爲了我給佛爺進獻的事,是去年冬天,我得了場重病,我們這裡人生病一般自己採點草藥來吃,病的重的話,就要請寺裡的佛爺給醫治,我當時病得很重,強巴向寺廟裡佈施了兩百頭犛牛,求得了據說含有活佛頭髮的靈藥,把我救活了回來。
“兩個孩子還這樣小,央金的身體又不好。” 丹珠一直在旁邊聽着,這時候插口說道,聲音裡帶上了哭腔。
丹珠給我的感覺有時候就像母親,很操心,很操勞,也有些嘮叨:“鹽巴沒有了,茶葉也快沒有了。”
嘉措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大聲嚷嚷道:“我們爲什麼就要給戎狄進貢?與其牛羊都給了他們,自己全家老小餓死,還不如跟他們拼了。”
“你知道什麼?”半晌沒開口的強巴喝了一聲,很有家長的威嚴。
嘉措哼了一聲,只得重新坐下來。
強巴嘆了口氣,道“去年你沒去,我和次仁可是跟着贊普的大軍去了,到了邊界,看到戎狄人的騎兵。你知道他們的騎兵什麼樣嗎?不管是人還是馬,都披着鐵甲,箭也射不進去,刀也砍不動,怎麼打?”強巴的背彎的更低了些,“打不過啊!”
強巴轉向抹眼淚的丹珠,說道:“緊一緊總能過下去的。”將雙手攏進袍子的袖子裡,用自語般的聲音道:“希望次仁那裡能多打到些獵物。漢人商人很喜歡那些皮毛,總能換些鹽巴和茶葉的。”
次仁是我二哥,他是大雪山下最棒的獵手,如鋼似鐵的一副好身板,一個人赤手空拳敢鬥馬熊。聽大哥提到我二哥,我們都鬆了口氣,有二哥在,日子總歸還能過得去的。
“二哥他們去狩獵,快回來了吧?”喝着沒有味道的酥油茶,我格外想念二哥。
……
二哥當天晚上就回來了,但他沒有帶回來獵物,而且他也不是騎馬回來的,而是橫擔在其他獵手的馬上被送回來的。
二哥次仁受傷了。
他的腿上被馬熊抓開了十幾寸長的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子,血糊了半身。
“馬熊,馬熊發瘋了,發瘋了一樣出來咬人。”次仁失血過多,人已經迷糊了,嘴裡還一直這樣子嘟囔着。
馬熊就是西藏棕熊,很強壯很暴躁,但他的主要食物是漿果,也吃魚和其他小型動物,卻很少主動攻擊人。
我顧不得馬熊怎麼發瘋,連忙給次仁清洗傷口並將黑膏藥抹在他傷口上。
這黑膏藥是寺裡僧人做的,用犛牛骨熬成的骨膠里加入十幾種藥材,可以消炎、止血、收斂。最主要的是它幹了會結成一層膜,好像一層皮膚一樣,將傷口粘合住,防止傷口裂開。我第一眼看見,就覺得這是個好東西,又覺得用兩百頭犛牛換幾根頭髮有點不值,所以從寺裡回來時就順帶找堅贊喇嘛討了一些來。當然了值不值得這樣的話我是不敢說的,在吐蕃將財務捐贈給寺院是一種功德,不是買賣,不能用值得這樣褻瀆的說法,只是兩百頭犛牛差不多是我家一半的財產了。
次仁上過藥,血止住了,人也很快昏昏然睡去。
我們其他人守了他一陣,見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也陸續都睡下,但我卻睡不着了。次仁受傷了,家裡的一大生活來源沒有了,也意味着鹽巴和茶葉也沒有了,而次仁傷的不輕,還要更多的營養品來供他恢復健康。今年的冬天,不知道將要怎樣難熬。
正在睡不着時,覺得嘉措動了動,接着他翻身坐起,然後是簾子被撩動的聲音,嘉措走了出去。
我眼角餘光一撇,發現他的袍子還丟在火堆邊。這傢伙也不怕着涼!我們這裡晝夜溫差很大,即使現在還只是9月間,可夜裡也是很冷的
我拿起他的袍子跟了出去。
氈房外,嘉措坐在格桑花的狗窩那邊,低垂着頭,身上一哆嗦一哆嗦的不知道在幹什麼。
“幹什麼呢?”我走過去把衣服搭在他肩上,卻嚇了他一跳。他回過頭,臉紅的好像秋天熟透了的枸杞子。
我愣了愣,但同爲男人,立刻知道他在幹什麼了,“怎麼不去找丹珠?”
嘉措癟了癟嘴,“丹珠?我越來越覺得她像我們的媽。”嘉措二十歲,丹珠比他大十二歲,丹珠又因爲生活的艱難和操勞很顯老,所以也難怪嘉措不喜歡去找她,其實說起來,丹珠只能算強巴和次仁的妻子,而對我和嘉措她一直都是大嫂。
“等我們有了更多的犛牛,我要給嘉措再娶一個老婆。”我們‘差巴’娶老婆是頭人的賞賜,所以要很多犛牛作爲禮物才行。
聽我在現在如此艱難的時候還說出這樣的豪言壯語,嘉措只當我小孩子不知愁,也沒反駁,攬住我的肩,讓我跟他一起坐着,“好,我們要養很多犛牛。”
突然一陣風不知從哪兒吹過來,捲了一點細細涼涼的東西在我臉上,我伸手摸摸,疑惑的道:“下雪了?”
嘉措猛然觸電一樣從地上跳起來,擡頭望着天,更多細碎的,冰涼的東西,從天上隨風捲落,“怎麼會,來的這麼早?”
這第一場雪就這麼下來了,比往年早了一兩個月。
我也終於知道馬熊爲什麼發瘋了,它們比我們更早一步意識到冬天提早到了,而它們跟我們一樣,還完全沒有做好度過這個寒冬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