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景緩緩起身往房外走去,若不能靜一靜,他真怕自己提着豔骨的衣領對他不敬,只是剛走出門外,就在樓梯口撞上意料之外的人。
來人正處不惑之年,雖然身子單薄卻難掩其強硬氣勢,面貌堂正,步履沉穩,目光銳利,看他身穿寶藍底菖蒲紋直裰,頭梳玉冠,即便是單薄身子,也被襯出幾分安穩淡然。
而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兩名男子,一位是昨日才見過的曲少梓,另一位青年,儀表不凡,衣衫飄逸,面容溫潤。
曲少梓今日穿着打扮都不同,身穿寶藍底鴉青色萬字穿梅團花繭綢直裰,長髮被羊脂玉簪捲起,盤成一個圈固定在腦後,露出翩若驚鴻的臉,也更顯他高貴公子身份,只是眉間的張揚怎麼也掩飾不掉。
而另外一個青年,青色繪竹長衫襯的他身軀修長,臉上一抹淡如春風的笑,如沐三春陽光,溫暖軟潤。
會在此時出現在此地的人,除了曲暮,流景已經想不到誰了,見着曲暮,連忙拱手做輯:“晚輩見過曲老爺。”
曲暮雙手背在身後,因着行禮的關係,流景躬身對他,他正好用這優勢打量起來,別看他身子單薄,說話卻如玉石之聲:“你便是柳老弟所說的流景。”
原來柳卿相已經打過招呼,不過這也是必然:“正是。”曲暮來了,流景也沒心思去想感情那點事。
曲暮看這後生彬彬有禮,言行得體,還真不是普通人:“都是愛寶之人,就不用多禮了,進去吧。”說完擡腳便往廂房走去,而曲少梓和那青年也走了過來,曲少梓看着流景玩味的笑,那青年也是點頭而過。
廂房裡邊還有豔骨,他做閻王久了,從來都是被人崇敬,如今來了人間,流景怕他受了委屈,趕緊跟了進去,卻見豔骨面色平常,一言一舉均不失禮數:“曲老爺果然如傳言般,是逸羣之才。”
曲暮得意的笑了起來:“公子便是豔骨?”
豔骨但笑不語,曲暮又道:“果然驚爲天人。”想必連豔骨,柳卿相都跟曲暮說過了。
結果根本不會受什麼委屈!
曲暮在主位坐下,指着客席說道:“坐下聊吧。”
四人紛紛落座,流景與豔骨坐回原位,而曲少梓則坐在了曲暮的左手邊,那青年坐在了曲少梓身旁。
剛一落座,曲暮便介紹道:“這位是我的犬子曲少梓,他身旁這位,是我的忘年之交,傅信良。”原來那位溫文爾雅的青年名喚傅信良。
流景正想來一句幸會,卻聽到曲少梓快速說道:“父親有所不知,我與流景公子已經見過面。”
曲暮被曲少梓這麼一說也好奇了:“哦?”
曲少梓又道:“昨日我與流景公子可是不醉不歸啊。”那眼裡全是玩味。
想着還欠他一頓酒,流景連忙呵呵呵賠笑:“是曲少爺手下留情了。”
曲少梓把玩着腰上的佩玉,笑的人畜無害:“可公子倒是狠,居然把我喝醉了。”
柳璃說的沒錯,曲少梓還真惦記上了,流景也不過是客氣客氣,他還就真不留情面。
曲暮和傅信良想,曲少梓不管是鬥鳥還是飲酒,都是難逢對手,想來這流景還真是有過人之處,居然能讓曲少梓另眼相待。
傅信良見流景一個勁的賠笑,出口解圍道:“一定是少梓你輸了不肯認,記掛着流景公子了。”
曲少梓也不反駁,笑道:“當然,我可期待流景公子約我把酒言歡。”
“一定一定。”流景呵呵笑,這曲少梓與衛紙月果然不是一個爹的,衛紙月哪有他這般心思複雜,怎麼看都像酒青。
感受到目光,流景轉過頭看向豔骨,豔骨正一本正經的看着他,那面色如常的流景看不出他所想,因此只好對他笑,這一笑算是把剛剛的不愉快都拋之腦後了。
“流景公子與豔骨公子不遠千里而來路上辛苦了。”一番談笑,曲暮這才表示地主之誼。
豔骨應道:“雖說路途遙遠,但一路賞光而來,也不失爲樂事一件。”
曲暮又道:“年輕人能隨遇而安,苦中作樂是極好的。”
豔骨道:“南郡好風光,更讓人流連忘返。”流景看着他,他在人世待了不知多少年,即便是隨口而來,也讓人深信不疑。
曲暮問道:“既然公子有意,不如在南郡城多待幾天,也好讓曲某儘儘地主之誼。”
豔骨完全不推脫:“既然如此,晚輩卻之不恭了。”聽豔骨此言流景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他的打算雖不清楚,而自己雖表面是他表哥,背地裡還是要聽他的。
這一來二去,又寒暄了一會,下人都不知上了幾遍茶,三樓才傳來聲音,流景正疑惑,卻見座位後的木牆忽然打開,而原本四間被木牆隔開的廂房真的成了相連,讓流景震驚的,不是這牆沒了,而是四間廂房堆滿的奇珍異寶,一件件,井然有序的擺放在木桌上。
老遠的瞄了過去,有字畫,有青銅白瓷,更有美玉,懸黎!
而廂房的盡頭,柳卿相正從那邊緩緩走來。
曲暮也起身,往那桌邊走去,柳卿相走了過來,拜禮道:“曲大哥,這是這個月收羅到的寶物。”
曲暮點點頭,沿着桌邊走,一邊走一邊看,見他神色認真,似乎在打量,看見那雕刻精美的玉,捧起來看看,好像看着又不是,又放下,再看其它,如此來回,直接從桌子的這邊走到另一邊,走完一圈。
流景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多寶物,一見到它們流景的眼睛就粘上面了,看見曲暮能過手癮過眼癮不禁有些羨慕,這些都是寶,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曲暮大約看了半個多時辰,逛完一圈回來的時候,直接說了一句:“把那幾幅字畫和那玉佩留下,剩下的老規矩。”流景差點沒驚呆在這句話裡。
他就輕輕鬆鬆的看了一圈,就把這些寶貝打發了。
柳卿相跟了曲暮十幾年,知曉曲暮又沒找到,很快的便吩咐下人行動起來,將曲暮要的打包出,剩下的老規矩轉賣。
曲少梓從一開始目光就在流景身上,見他眼睛跟掉裡面了似得,不禁有些好笑,說他深沉,卻又這般不加掩飾:“流景公子這麼眼巴巴的看着,可是看上什麼好東西了?”
曲少梓這一說話,立即把目光都引到了流景身上:“倒也不是,只是沒想到短短一個月內,曲老爺就能收集到這麼多寶物。”而且還是精挑細選。
曲少梓像是信了這話,見流景沒看上這些,又道:“沒看上沒關係,我府上多得是,哪日你來我府中挑選也行。”
有這麼好的事?:“當真?那真是多謝曲少爺了。”
曲少梓也笑:“不謝不謝,只要你請我喝酒,什麼都好說。”
流景怎麼覺得他見了酒就把爹給賣了,曲暮也不說他,估計真是寵上天了!
一頓酒就能進入曲府接近辛夷,還是劃的來的:“行,時間地點你定。”
曲少梓拍手叫絕:“公子果然快人快語,不枉我與公子一見如故。”
流景笑,若不是曲少梓這麼爽朗,他哪會這麼大方,畢竟豔骨給的銀子是有限的。
這趟一品閣之行,不過是三個時辰,沒怎麼跟曲暮接近,倒是忽悠了曲少梓,不過也算是不枉此行。
曲少梓說入夜之後派人再接流景,既然當衆答應了他,流景也不好拒絕。
轎子在樓下等待,恭送曲暮三人之後豔骨想要坐轎子回去,被流景拉住了,豔骨背對着陽光,站在面前在流景眼中形成一片光色:“還有事?”他的聲音冷冷淡淡的。
他說話一向清冷,這次冷淡,想必還在爲景鈺的事生氣,流景於是巴巴的祈求道:“我們走回去好不好?”
豔骨不同意:“走路辛苦。”
流景跟哄小孩一樣:“我買吃的給你,買你喜歡吃的,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買,這樣行不行?”真是渣透了,想約心上人逛個街都不行。
豔骨的臉還是沒表情,默在那好一會不說話,流景本以爲他還是不肯,就想妥協:“我還想請你吃糖葫蘆。”流景小聲說着。
豔骨抽掉被流景捏住的手袖轉過了身子,流景正以爲他要進去轎子,卻看見他擺擺手,說道:“你們先回去,麻煩轉告柳夫人一聲,我與流景在城內逛會再回去。”
一句話頓時讓流景心花怒放。
轎伕得了命令,點點頭之後擡着空轎子往柳家走去。
流景歡喜的要去拉他,他卻先一步走開,儘管如此流景還是高興。
街市上賣什麼的都有,擺攤的也不分精壯老幼,那老人家將糖人捏的栩栩如生,後生賣的糖葫蘆表面光滑,中年男子的燒餅包子也餡多皮薄。
流景買了兩串糖葫蘆,一串給了豔骨,一口咬一個,酸酸甜甜的滋味真是好極了,流景又咬了兩個,塞滿了嘴腔,嘀咕道:“原來糖葫蘆這麼好吃。”
由於流景嘴裡塞滿了東西,所以豔骨聽這句話的時候不是那麼清楚,但還是聽出了大概:“糖葫蘆這種東西,走到哪都不會過時。”豔骨也咬了一個,慢慢嚼着。
當年,流景每次下來人間,都會帶一些小吃回去給他,其中糖葫蘆和糖人,是豔骨吃過最多的,現在想起來,就跟嘴裡咬的這個一樣,外表甜,裡邊酸,心卻是苦的。
其實真挺好吃的,走出不遠,流景又折回買了四串,豔骨不明所以的看着,見流景又握了四串回來,臉色變了變:“這麼吃不怕把牙甜掉?”
流景笑了笑,在豔骨眼裡看來卻是傻里傻氣的:“好吃。”
豔骨不理他,轉身接着走,卻又問了出來:“如果你送一個人糖葫蘆,你會是因爲討好他送的還是喜歡才送?”
他忽然這麼問,流景也莫名其妙,但是認真想了想,就拿現在來說,流景買這東西給他,單純想着好東西都應該跟他分享:“因爲喜歡。”
豔骨捏着竹棍子的手顫抖了下,口中留下的殘香忽然濃烈,苦澀的膨脹起來,豔骨依稀記得,他在跳下輪迴臺的前一刻,還讓白宇轉告自己,那些對自己的好,不過是一場戲!
豔骨閉眸,心緒翻滾。
豔骨久久不說話,還站在那一動不動,讓流景有些奇怪,走上前看他,見他閉着眸,睫毛上有晶瑩。
心臟就像被人猛烈一擊,手上的糖葫蘆也差點掉落,不想讓他察覺,流景握的緊緊地,想到他剛纔問的話,不由得苦笑,豔骨啊豔骨,即便是買個糖葫蘆,也能讓你想起景鈺嗎?
喉嚨一陣發緊,苦澀蔓延,流景咬了個糖葫蘆,用力的嚼着,卻是更苦!
流景嘗試着去握他的手,本對溫熱沒什麼感覺的他,卻在此刻,感覺到右手有如火燒,握住豔骨手的那一刻,豔骨也睜開眼,手掌在手心下顫抖,流景問他:“你還想吃什麼?”
豔骨垂下手,也不掙開:“沒什麼想吃的,回去吧。”他的雙眸,有紅色血絲。
流景點點頭,不再強迫他,但是牽着他的手卻沒放開,藉着寬大衣袖的遮掩下一直握着,從一開始只握着手心到手指翻轉,一點點擠進指縫變成十指緊扣,而流景所幸,豔骨沒掙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