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剛散,纔有微光,鬼差便帶着孟婆來了草屋,那時流景還在睡着,聽到外面有聲響,懵懵懂懂起來,隨手披了件長衫就走了出去。
走出房內便見酒青和衛紙月背對着門口,面對着鬼吏和孟婆。
在他們兩人縫隙間,流景看見一身粗布麻衣的孟婆,孟婆的年紀是老到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幾歲,她的身材,佝僂瘦小,臉上的老皮褶皺,溝壑縱橫,乾枯的像是沒上過油的幹皮,她在地府待得太久了,那雙老眼有着寒夜一樣的陰冷,可就是這樣一副夜叉相,熟識她的人都知道,孟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所以大家都尊稱她一聲:“婆婆。”
流景剛睡醒,聲音黯啞,一股慵懶之味。
聽見聲音,四鬼都將視線望了過來,可一望,衛紙月就迅速轉過頭去了,流景正迷糊,孟婆那陰冷的眼卻別有深意的注視着,蒼老的聲音說道:“喲,判官,大清早的,春光無限啊。”
“呃...”被她這麼一打趣,流景算是知道問題出在了哪,連忙低頭看,原來是隨手披了件長衫,可裡衣的鬆緊結鬆了,將肩膀和鎖骨都露了出來。
她這一打趣,鬼吏噗嗤一聲笑,酒青一個眼神,流景趕緊把衣衫套好,賠笑道:“睡糊塗了,呵呵。”
“雖說有美人在此,可判官也別急於一時啊,你就不怕毀了自己聲譽?”孟婆話裡一股可惜味道。
“婆婆就別打趣我了,這不是看婆婆來了特意出來迎接嗎?”
不說還好,一說孟婆更是笑:“以此方式來迎接,判官真是有心。”
這回流景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了。
“婆婆,時候不早,我們該走了。”衛紙月回過頭,視線掃了一眼,後看着孟婆道,知她是幫忙解圍,流景便向她微微一笑。
孟婆收斂笑意,恢復平常的陰冷麪容:“那隨我來吧,判官,待會你記得幫老身轉告大人,衛紙月我帶走了。”
流景走出幾步,來到他們面前:“婆婆我送你。”
孟婆左手反在背後,右手擡起擺了擺回道:“不用了,我還沒老到回自己家的路都不認得。”
“...那婆婆慢走。”流景拱手行禮,拜別她。
孟婆拉過衛紙月的手,衛紙月回頭看了眼酒青,隨着孟婆慢慢走向煙霧深處。
他們走後,酒青轉過身視線緊緊盯着流景,使得流景連連咽口水:“你幹嘛這樣看我?”
酒青上下打量過後,一語驚人:“怎麼?你想在我女兒面前耍流氓?”
天地良心啊,不過一夜,要這麼護女嗎?“你說這話可就不夠意思了。”
酒青嘖了一聲:“我沒揍你就很夠意思了,別忘了,你可是對我女兒有非分之想的鬼。”
流景哀嘆,他那都是爲了誰啊?“唉,酒青不識流景心啊。”
來到閻羅殿看見豔骨後,流景纔想起昨日不小心將他冒犯了的事,在殿門進來,只要事先往上看,就能看到豔骨正襟危坐,面無表情的在批註文本。
步步走上堂,豔骨卻似沒看到流景的到來,依舊專心致志的書寫着,流景提着呼吸,捏着尺度轉頭看他,見他側臉碎髮垂下,遮住眉眼,全然看不見表情,只能在安靜裡捕捉到他的肅靜之氣。
和以往不同,從進門的那刻開始,就感覺到空氣中的那壓抑的威嚴氣息,若是此時只有流景和他還真不知道怎麼跟他說第一句話,所幸鬼吏開始在殿內走動,遠處也有牛頭馬面壓着鬼魂走來,緩解了那可憐的緊張感:“早啊,大人。”
豔骨將批註好的文本合起放在右手邊上,若有似無的應了聲:“嗯。”
雖然是鼻子發出的簡短聲音,卻也讓流景放鬆許多,他又再接再厲問道:“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豔骨在文本上寫下,擴招鬼吏,協助地藏王菩薩,儘快修護城牆:“尚好。”
流景知道這事,枉死城是地藏王菩薩下令修建用於收容枉死的人的城池,此城毗鄰奈何橋,血盆苦界,因爲枉死城城牆曾在百年前崩毀一處,因爲鬼吏缺少,所以事情是一拖再拖,當然,流景不明白爲何以豔骨的能力會拖到現在,但是現在想着他能應了是如何的好。
“可有入夢?”
空間沉默下來,正當流景以爲豔骨不會回答的時候,豔骨放下毛筆,緩緩擡眸,眼角的鳳尾蝶栩栩如生:“判官可還有別的要說?”他該不該回答他,其實他好久沒做過夢了。
流景忙問:“狐禾公...?”
“他吃得下,睡得着,精神充沛,日日悠閒,過得很是舒適。”不等流景說完,豔骨搶過話快速說完,說完之後,眼神發亮的盯着他。
流景在他的目光中嚥了咽口水,沒有底氣的岔開話題:“我覺得枉死城不用投入鬼吏都成,枉死城內的鬼魂除了日夜盼着自己的冤屈早日真相大白解脫自己便無所事事,不如讓他們加入建設,一來是讓他們不至於無所事事,二來,也可以省下不少人力和時間。”更重要的,是不用忙着擴招鬼吏這般繁瑣的事。
豔骨將視線收回,落在了他在說話時疊在右手邊上的那張文本,思索一會之後,豔骨將文本拿下打開,拿起毛筆重新批改,流景瞄着他的動靜,細看之下,的確是他所說的那番話。
而此時,牛頭馬面也將鬼魂壓進了閻王殿內,剛靠近殿前,門口的風鈴便發出悅耳的清脆聲音,流景整理好站姿,目視前方。
牛頭馬面壓着鬼魂跪下,異口同聲道:“大人,昨夜帶回的鬼魂已帶上。”
豔骨批判,流景拿出生死簿,將名姓對上的鬼魂一一劃去,一起一落,一生一死,日日如此,日日無期!
一日下來,死上幾百個是很正常的事,判筆上的墨像是用之不盡,筆筆如新,卻不知在這一筆一捺之下,藏着多少人情俗事,不得而知。
地府不管陽間事,便有了枉死城,酒青曾說,地府比人間好,到底怎麼好,流景不知道,但是酒青這麼說就一定有他的道理,這裡沒有人氣,卻有人心,這裡有人心,卻不會互相欺騙敲詐,用酒青的話來說,死都死了,還有什麼是看不透放不下的?
流景和豔骨筆不停歇,一日下來,又是夜幕,閻羅殿外菸霧籠罩,燈火透射,折出迷離之感,與他收了活,並肩走出閻羅殿,望着前方夜色,竟是燈如晝,笑聲遙遙。
那方向,正是酆都鬼市內,來地府半年,流景是第一次看見如此夜色,不禁有些激動好奇:“鬼市這是怎麼了?平常這時候都差不多家家閉戶了。”
豔骨也一同望去,想了想,明白過後解釋道:“再過幾日便是人間的中元節,到時候鬼門會開啓整日,有的想去人間逛逛,不想去的就留在酆都城內自己過節,中元節是地府內最大的節日,每到這天,酆都內的鬼民都會自己準備節日要用的東西,所以纔有這景象。”
中元節,流景聽酒青說過,就是鬼節,鬼的節日!
“能去人間?”流景沒發現,他聲音裡多了躍躍欲試。
豔骨望了過來,閻羅殿大門上的紅燈籠投下的光在他臉上流轉:“你想去人間?”
流景也回眸看他,卻見燈光落在他的身上,發上,臉上,使得他的紅衣越發明豔,眉目越是卓然:“沒有特別想,只是好奇。”
豔骨不明白了,這兩者有何區別?但他還是說:“若是想去,我便帶你去。”
唉?他這是什麼意思?“我能去?”
豔骨視而不見他眼內的歡喜,擡腳走下階梯:“你在酒青家住的可還方便?”
他一下轉移話題,流景一下沒反應上來,腳卻同他一同邁下:“也還好,不過大人你可知地府還有沒有空房子?我打算搬出去,總跟酒青擠一張牀也不好。”
豔骨走在他前面,在他看不到的夜幕下,嘴角緩緩揚起,可話裡,卻還是萬古不變的不驚:“沒有了,哪裡的房子都沒月華樓好,明天你就搬到月華樓,那裡有的是空房。”
搬到月華樓?那豈不是要整天整夜面對着他和狐禾?雖然月華樓豪華,景色優美別緻,膳食也好,兩個男人也很美!但是流景總覺得有哪裡不對!“那不會打擾到您和狐禾公子嗎?”
豔骨轉身,月華般的雙眸多是不解:“何以會打擾到我們?”
“恐有不便恐有不便,呵呵。”驚覺說錯,忙賠笑掩過。
“讓你搬去月華樓,無非是想公務上方便些,也免了你再佔地府資源。”
這是多嫌棄啊,身爲一個判官,找個房子居然是佔資源?
豔骨不管他妄自想,又吩咐道:“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我便讓狐禾給你收拾一間空房,先住下再說。”
他說一不二的性格流景也不是第一次領教,話說到這,已經是不可能推辭:“是,大人。”
流景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下才離去,回到草屋,衛紙月已經歇息,酒青也在牀上躺着,百般悠閒。
流景將豔骨提出搬去月華樓住的事告訴酒青之後,本以爲酒青會心有不捨的開口挽留,誰知他竟然歡喜的從牀上跳起,轉了兩圈鞋子都沒穿奔到流景面前,直接問什麼時候走?可要準備什麼?他幫忙收拾。
流景看酒青那架勢,是巴不得他現在就滾到月華樓去,許是見流景鄙視他了,這才說是因爲流景跟豔骨提出過娶衛紙月,而他們親如兄弟,一時間不知如何自處,纔有這般反應。
流景當時就翻了白眼,真不知道是罵他糊塗還是誇他愛女心切,於是流景決定什麼都不說,躺牀上睡覺去,明天一早就收拾東西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