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正要進青林洞,不妨聽到頭頂傳來喝斥,不禁吃了一驚,後退一步擡頭看去。只見青林洞洞口的正上方盤膝坐着一名道士。道士頭戴青色四帶巾,套着一件半舊的灰布盤領衣,身材高挑清瘦,面色蠟黃,挺鼻闊嘴,眉長眼小,且雙眸凹陷,神情十分猥瑣而怪異。只有那對始終緊閉、似笑非笑的薄脣可以隱隱看出此人的些許桀驁和非凡。再看他濃長的眉毛下那對小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道衍,發出懾人的寒光來。
道衍身材本就高大,擡眼看了那道士,心中忽然一動,閃着三角眼凝目打量了半響,試探道:“出家人都是佛祖子弟,何來異僧之說?我要進青林洞難道有何不可?”說着眉毛一挑:“人人都進得了山洞,貧僧怎麼就進不得了呢?”
那道士卻不答話,起身凝視着道衍的眉眼良久,忽然冷笑道:“哼哼,你這和尚目三角有棱,且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哼哼......你必是劉秉忠之流,絕非善類”。(劉秉忠,法號子聰,元世祖忽必烈手下第一謀臣,輔佐元軍攻伐中原,殺戮無數,統一中原後製定了元朝一應典章制度,爲奠定元朝基業立下不世之功,被封爲常山王,諡號文正)
道衍聽罷也不惱怒,竟自哈哈大笑起來,神色間十分得意,忽然斂了笑、閃着眼盯視這道士沉聲道:“嘿嘿嘿......如若貧僧所料不錯,你必是柳莊居士袁珙罷?!哈哈哈,久違了,也久仰了,柳莊居士?!”
那人聽道衍說出自己的名字,也是吃了一驚,愣了愣:“你......你......你到底是哪兒來的妖僧?你怎會知道我的姓名?”
道衍哈哈一笑,頗爲得意:“給和尚我相過面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個個都號稱世外高人。可是能三句話將貧僧說得如此透徹的,普天之下除了你柳莊居士袁珙,還有誰能有如此本事呢?”
袁珙閃着眼看了看道衍,撇了撇嘴:“哼,凡心不死的假和尚。只不過......嘿嘿,你認錯人了,我不會相面,也不是你要找的那個袁珙”,言罷起身便走。
道衍好不容易找到他,豈會輕易放走?忙顧不得山路陡峭,三步做兩步攀了上去,擋在袁珙面前,阻其去路,閃着眼笑道:“你不會相面?柳莊居士不會相面?哈哈哈,你要欺和尚無知麼?”
說話間道衍已是變了顏色,獰笑道:“你若不會相面,那又是誰相南臺大夫普化帖木兒曰:‘神氣嚴肅,舉動風生,大貴驗也。但印堂司空有赤氣,到官一百十四日奪印。然守正秉忠,名垂後世’?此後,普化帖木兒果然被張士誠逼取印綬,抗節而死。嘿嘿嘿,你若不會相面,又是誰見江西憲副程徐曰:‘君帝座上黃紫再見,千日內有二美除。但冷笑無情,非忠節相也’?此後程徐果然在一年後拜兵部侍郎,擢尚書,又二年降於明,爲吏部侍郎。嘿嘿嘿,你若不會相面,又是誰相陶凱曰:‘君五嶽朝揖而氣色未開,五星分明而光澤未見,宜藏器待時。不十年以文進,爲異代臣,官二品,其在荊、揚間!’?陶凱後爲禮部尚書、湖廣行省參政。嘿嘿,如此這般見微知着,相無不中,難道這還叫不會相面?那要如何纔算是懂得相面了?”
袁珙見道衍居然連自己的老底都抖落了出來,而且分毫不差,也是吃了一驚,原本要走的步子忽然又停了下來,詫異地問道:“你......你到底是誰?這許多陳年舊事你怎會知曉得如此清楚?”
道衍一笑,雙手合十:“嘿嘿嘿,貧僧並不是異僧,也不是神仙。貧僧乃是徑山寺的家廟和尚,法號道衍的便是”。
“什麼?!噗嗤”,袁珙忽然笑了起來:“哈哈哈,原來是你這禿驢?!早就聽聞你是個怪和尚。今日相了你的面才知道傳言不假,你果然是個異僧。”
“哈哈哈”,道衍並不示弱,笑着揶揄道:“柳莊居士現在名動天下,怎麼就忘了本了呢?你之所以能學到這一身本領,還不是因爲昔日遊洛伽山時,機緣巧合之下遇見了別古崖傳授你相人之術?嘿嘿嘿,別古崖何許人也?異僧也!怎麼?你現在倒嫌棄起我等這些不容於世的異僧了?”
袁珙早聞道衍洞悉天機,且博學善辯,情知自己耍弄口舌不過,只得苦笑道:“好了好了好了,既然被你尋到我也便認栽了。你說罷,你這和尚如此糾纏於我到底意欲何爲?”
道衍看他着了急,卻笑了起來:“意欲何爲?自然是請你相面了。否則你身上還有什麼值得了和尚我千里迢迢地來找你?”
“相面?我方纔不是替你相過了麼?”袁珙不禁一呆。
“去去去去去,誰要你替和尚我相面了?”道衍拉扯着袁珙的衣袖便往外走。
“不是替你相面?那是給誰相面?”袁珙還待掙扎,卻怎扭得過道衍身高體胖?
二人一路拉拉扯扯,來到京師燕王府時已然到了五月二十四日,眼見便要到朱棣離京的最後期限。
燕王府的門吏鄭和正捧着一本《漢書》兀自苦讀,擡眼見來人是道衍,頓時雀躍,騰地跳了起來:“哈哈哈,大師您總算是回來了。燕王殿下每日都要催我去太廟尋你一次,看你回來沒有。可日日都說你遠遊未歸,真真急煞個人。你此番到底去了何處?竟然走了這麼許久的。”
道衍見這小童竟然嗔怒,不禁失笑,打趣道:“嘿嘿嘿,你這小鬼頭管得倒挺寬的,竟然管起和尚的事情來了?!若是給你個一官半職,那還不得管到天上去了?哈哈哈”,說着便與袁珙對望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來。
見鄭和紅了臉,尷尬地愣在當地,道衍不禁笑着催促:“還愣着作甚?還不快去稟報燕王?!就說貧僧給他引來一位貴客。哈哈哈”。
眼見鄭和飛一般地去遠了,袁珙望着他離去的身影悵然想了半響,忽然凝眉,肅然悄聲道:“此子天庭極闊,眉宇間氣勢磅礴,恐非尋常之人呀。”
這話跟道衍心中所想如出一轍,道衍也不禁暗暗吃驚。
只片刻,府內忽然迤邐走出一羣王府侍衛來,侍衛們人人手裡拿着弓箭,醉眼惺忪,腳步踉蹌,顯是賭箭博酒去了的。道衍不禁一愣,皺了皺眉,難道燕王日日便是在與這些侍衛喝酒逗樂、墮落如此了麼?
道衍眼中放出鐵灰似的冷光掃向鄭和。鄭和聰明伶俐,情知這怪和尚是生氣了,吐了吐舌頭也不敢說話。卻在這時,袁珙忽然上前一步,在一名侍衛面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不住叩首泣道:“殿下,殿下身繫於天,何輕身若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