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言及一旦秦王私邸被破,但凡涉案的“紅線頭”恐怕都難逃多疑的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屠戮。朱棣隱隱從話中揣測出了道衍的用意,眸中波光不禁爲之一閃。
道衍微微頷首,嘴角吊笑,冷冷道:“徐旺乃是秦王耳目確屬無疑,證據卻捏在殿下的手裡。只是此人已死,事情是否要說出來,如何說法,全在殿下您一念之間。一旦秦王私邸被破,紅線頭公諸於衆,殿下只需一句話將死了的徐旺點出來,那當年身爲知府的茹太素只怕便難逃嫌疑了。以當今萬歲的性子,他茹太素又曾是惹下聖怒之人,就算給他十條命,只怕也難逃一死了。嘿嘿嘿,殿下以此迫他,他必然不得不從。到時候,只要他站出來佐證......葉伯巨的嫌疑便就此洗去,太子也將從此得到徹底清白了。”
朱棣聽了,暗暗點頭,卻又忽然蹙眉沉吟起來:“大師所言雖然在理,看似可行。只是......只是要迫那茹太素,洗清葉伯巨的嫌疑,先就要攻下棲霞山。可是......要攻棲霞山,又想不惹禍上身,便得有太子出面。要太子無後顧之憂,卻又先得洗清葉伯巨嫌疑,還他清白,他才能放開手腳支持本王。這兩下里豈不互相攪鬧一處,不可兼顧麼?怎能這攻下棲霞山之前迫那茹太素來佐證?”
道衍覷着朱棣,滿意地點了點頭,卻擺手笑道:“殿下思慮極是,能看事如此透徹,實在令人敬服。但是此事要辦起來卻不難。殿下試想,您如今手裡捏着兩個巨案,山陽縣距應天府少說也有數百里,京師發生了什麼,那身在山陽縣的茹太素又如何能及時知曉?殿下只需派一可靠精幹之人赴山陽縣將他茹太素拘禁隔絕起來,再以棲霞私邸被迫、徐旺‘紅線頭’身份大白於天下來詐他一詐,嘿嘿嘿,不愁他不上當招供!殿下拿了他口供便還了太子清白,再借太子智力剿了棲霞山,豈不兩全了麼?”
“妙!秒啊!哈哈哈”,朱棣聽罷不禁撫掌而笑:“大師之謀真能通鬼神也!”
道衍淡淡一笑,渾不在意,只是捻着念珠繼續謀劃道:“殿下謬讚貧僧了,我只是個靜心修佛之人,豈敢得此讚譽?”,說着話鋒一轉:“此計雖然可行,只是這去山陽縣詐茹太素之人須得膽大心細,沉穩多謀才行。這樣的人......原本丘福較爲合適。只是他如今留在了北平府,殿下身邊的人嘛......朱能與張武有膽有勇,忠心不二,只是謀略機變不足。那新收的青面漢子柳升......無論膽略還是謀略都是有的,只是過於訥言,雄辯機巧不足了些;鄭和年紀尚幼,尚不足以獨當大任。殿下且看看,如此數下來......這麼一件大事,殿下身邊竟然沒有可用之人啊。”
朱棣聽得很仔細,也不禁蹙眉:“大師有識人之明,本王身邊的人裡面確實......確實沒有可以勝任的。原本......原本張玉是個合適人選,此人與本王私交甚篤,當年楊府的管家楊英便是他擒住了,私下送與本王的。此人是個儒將,文韜武略,人品性情,俱都是人中之傑。只是他如今在五軍都督府任正二品的都督僉事,地位過於招眼了些。這等陰謀之事......讓他去辦也與其性情不符,怕也不合適。”
商議間二人都復沉默,都默默將心中人選過了一遍又一遍,卻還真難尋出個可以勝任之人。
忽然朱棣扶額而笑,眼中放光:“哎呀,本王怎麼把此人給忘了。論起來,此人去辦這差事,只怕要比丘福還合適些。”
“哦?比丘福還合適?貧僧如何不知?”道衍不禁愕然,盯着朱棣詫異道。
朱棣失笑:“此人是本王今夜在紅朝閣新收的,論起武藝來,比張武、朱能還要好些,只怕跟柳升也在伯仲之間。但是更爲難得的是此人的機智和膽量,雖說......有些吊兒郎當紈絝模樣,可畢竟瑕不掩瑜!”
“殿下居然收到了這等人物?今夜才收入府?新收入府便委以重任,此人可靠麼?若是用人不慎,後果可不堪設想啊”,道衍卻不置可否。
朱棣瞧着昏暗的火苗沉吟了半響,方緩緩道:“此人名叫紀綱,乃是原蘇州首富紀蘭廷遺留的子嗣,富家公子,紈絝任性是有的,可才具確是上品。本王素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況且如今除了他,本王着實無可用之人了。”
說着朱棣忽然擡眼瞧着道衍:“此人如今正在府內,大師可否去瞧上一瞧?”
道衍神色肅然,點頭道:“聽殿下說如此人物,貧僧也早想一睹爲快!”
說話間二人這便起身下了吟風樓,早有守在亭外的鄭和提着燈籠迎了上來。
深夜的雪片“淅淅嗦嗦”下得正歡快,偌大的花園裡早蓋上厚厚的一層皚皚白雪,在不遠處燈籠的照耀下放着幽幽白光,忖得花園越發的靜謐悠長。
因慮及性情,紀綱被鄭和安置在東跨院,與朱能、鄭和共住一處,北平新收的柳升和張武則被安置在西跨院。
朱棣陪着道衍一路將紅朝樓內所遇之事一一解說,道衍只聽得眸中放出精光來。轉眼間,二人由鄭和領着已邁過二門,踱進東院。東院是一處演武場,演武場便錯落着幾間門房,本是用來堆砌兵刃武具。前些年洪武皇帝朱元璋管制天下兵器,饒朱棣是親王,府內所藏兵刃也有定數,多出來的便悉數上繳歸了兵部,因而幾間門房也就空了出來。
三人踱進院內,卻見裡面只有北邊一間小門房內透着一點火光,其餘兩間都漆黑一片,靜得毫無聲息。
“朱能不在房內?”朱棣在身後忽然悄聲問道。
鄭和聞聲駐了足,回過頭來笑道:“殿下還不知他麼?這會子肯定又帶着兵丁去巡視府裡護衛了。不到三更天,他怕是不會回來的。”
朱能幾年前入京尋親,因盤纏耗盡在東安街擺擂爲生,靠着一身武藝以一根軟繩曾打遍應天未遇敵手,豈料後來竟輸在一名女子手裡。那女子便是如今的燕王妃,魏國公徐達長女徐儀華。而後朱能被冤,與楊英共囚禁在城外土房內,被朱棣收入府中。幾年的時間朱能早已對這位年輕勇武、任俠冷峻的燕王信服,最是任勞任怨,忠誠不二的一個人。
聽說朱能深夜仍要去巡視王府戍衛,朱棣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欣慰,卻仍是一副不動聲色的冷峻模樣,也不答話,料想那新收的紀綱必然宿在北邊亮燈的小間,便徑自踱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