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朱元璋莫名其妙地無端指責了一番,朱棣又是氣惱又是灰心,一路上心神不寧,埋頭出了奉天殿,轉出東華門,正要回燕王府,卻與一羣迤邐而來的和尚撞了正着。和尚們見他服飾,知道是個王爺,忙不迭地低頭合手行禮。爲首的卻認出了朱棣,上前一步笑道:“阿彌陀佛,恭喜燕王得成秦晉之好,哈哈哈”。
朱棣一愣,細細打量來人,才發現是正六品的僧錄司左善世宗泐。宗泐乃是當代佛學大師,且工於詩書,談吐風雅,極受洪武皇帝朱元璋的推崇。皇室宗親也都樂於找他求教佛法,因而宗泐與一衆皇子倒還熟識。
見是宗泐,朱棣忙恭敬地笑了笑:“原來大法師啊,許久沒見着你了。可是去雲遊去了?怎的這早晚的出現在這偏僻的東安門裡?”
宗泐體格稍胖,卻生得慈眉善目、氣度雍容。只見他雙手合十:“燕王睿智,前些日子因天有異象,聖上極爲憂心。貧僧佛門子弟,不通天文,忝食朝廷俸祿,無以爲報。只有帶着一衆法師周遊通靈之地,爲大明、爲當今萬歲、爲皇后祈福納祥,略盡綿力罷了。”
“哦”,朱棣笑着微微點了點頭,因無心思和這和尚閒聊,便告辭轉身要走,卻忽然在人羣裡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高大而低沉,正是朱棣這幾日心中一直掛礙卻找不到蹤跡的怪和尚道衍,敢情這和尚也是隨着宗泐遊歷祈福去了?!
宗泐見朱棣走了兩步,卻又沉吟着轉過身來,不禁笑問:“燕王還有何吩咐?貧僧瞧着燕王似乎有什麼心事啊?!佛雲萬物俱都無相,方得真法。世間本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燕王殿下莫要着相,便無憂慮矣!”
朱棣見這和尚又要給自己講經說法,暗覺好笑,卻靈機一動拿定了主意,踱了過來:“大師所言不差。本王近來只覺得心神不寧,像是要發生什麼事似的”,說着又故作神秘:“尤其回到燕王府,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食不甘味、夜不能寢。哎......本王想.....可否請一名僧錄司的高僧隨本王到府邸看看,也好教本王一些佛法,以定定心神呢?”
宗泐爲人寬厚不藏機心,哪裡猜得到朱棣的心思?只道是真,愣愣地端詳着朱棣的面色,只覺得確是有些晦暗不定,不禁關切道:“阿彌陀佛,燕王乃是國之柱石,還需多多保重纔是,但有所需豈有不遵之理呢?”
說着轉身指了指衆僧:“僧錄司從各地選來的高僧盡皆在此了”,說着又不禁遲疑道:“燕王遇此困惑,要不......要不就由貧僧隨燕王走一遭如何?”
朱棣連忙擺手笑道:“不......不......多謝大師好意了。些許小事不敢勞煩大師。況且父皇多有用大師處,若大師隨本王去了,父皇尋你不着,那可要怪罪於我了!”
宗泐一想也是,正要作答,朱棣卻已來到一名僧人身邊,笑着說道:“本王瞧這位大師就很是氣宇不凡,定是位得道高僧的了。不知可否隨本王一行呢?”
宗泐看去,朱棣所指的高僧正是自己的師弟道衍。道衍佛學雖不算精湛,可也算得精研,應付燕王這麼一個門外漢是綽綽有餘的了。而且道衍博學多才、見識不凡,讓他隨燕王去倒是一個合適人選,便點了點頭,合十誦了句“阿彌陀佛”。
道衍一副似睡不睡的模樣,一對三角眼似閉似睜,對這二人的談話似乎全然不聞,見朱棣到自己身邊相問,也假裝不識,淡淡道:“阿彌陀佛,普度衆生本是佛家應有之義,貧僧自當效勞一二。”
朱棣一笑,再不多話,也不敢耽延遷延,拉起道衍離了衆人告辭而去。二人腳步匆匆,出東華門,直到東安門,來到太平門外的燕王府。朱棣想着王妃徐氏已然回府,也不進去,稍一沉吟反而繞道三法司衙門,來到玄武湖邊人煙罕至的太平堤。見堤上楊柳漫漫,空無一人,朱棣這才舒了一口氣駐了步子。
“燕王行色匆匆,心神不寧,莫非出了什麼事?”道衍頂着偌大的身子站在朱棣身後,詫異地道。
朱棣苦笑着轉身,朝道衍拱了拱手,恭敬道:“多謝大師屢次教我,不僅挽空印案於危急,更解本王心頭諸多疑惑。前些日子一直尋大師不着,還以爲因上次楊英之事未聽吩咐,大師見怪於本王,故意躲起來了呢?!”
“哦,哈哈哈”,道衍哈哈一笑,卻轉開話頭:“經空印一案,燕王處境已與昔日不可同日而語。楊英之事,貧僧也只是一面之理,燕王殿下願意屈尊請教,貧僧已是受寵若驚,豈有見怪的道理?”
朱棣望着遠方,悠然苦笑,點了點頭:“大師不怪,本王才得安心啊。自空印案後,來燕王府的文武官員絡繹不絕,又豈是昔日那門可羅雀的凋零景象可以比擬的?”
“絡繹不絕?”道衍神色忽然一變:“殿下都見了?”
朱棣見他神情有異,不禁詫異:“都見了,總不能讓人吃閉門羹吧?多交朋友也無不可啊?”
“哦,那上次我讓燕王去拜會太子,不知殿下可有前去?”道衍眼中冒着精光,緊盯着朱棣追問。
朱棣頓時疑惑起來,不明白這個怪和尚怎的忽然如此鄭重其事起來,不禁呆了呆:“見太子?自是去了的。那楊懷寧府的管家楊英也都一併交與了太子處置了的。”
“嗯”,道衍不動聲色地沉吟了半響,也不說破心中的籌謀,反而轉了話題問道:“燕王剛剛大婚,本當在府裡柔情蜜意。今日怎麼如此狼狽、神色不定呢?”
“哎,大師可知星象之變?”朱棣反問。
“自是知道。可是數月之前驚了皇后的星象?”道衍不知朱棣爲何有此一問,沉吟着道:“聽聞皇后於御花園賞月,突見星象有異,被驚得臥牀不起。皇帝爲此下詔求言,僧錄司也正因爲此事而遊歷天下,四處祈福啊。”
朱棣點了點頭,神色悽苦,滿是悲滄:“哼,皇帝下詔求言,偏有一個名叫葉伯巨的國子監生上書直陳皇帝‘分封太侈以致亂禮,用刑太繁以致壞天和,求治太速以致亂綱常’,哼,如此離間我兄弟君臣,真真無所不用其極,膽大妄爲,極其之可惡,可恨也”。
道衍聽着這三條,每一條都言之有理,直陳洪武皇帝的施政要害,而且每一條都是人人心中所想卻又不敢說之事,心中不禁擊節暗贊,卻不表露出來,只眯着一對三角眼聽朱棣抱怨。
“其餘兩條倒還罷了,可他第一條所言之‘分封太侈以致亂禮’明眼人一看便知乃是針對我們這些皇子來的。而且......”朱棣不禁咬着牙,臉色有些猙獰:“而且更以本王爲例證,說什麼‘以當今看,已有亂禮勾鬥陷害之事。以將來看,恐數世之後,尾大不掉’。哼哼,真真氣煞本王”。
道衍不禁皺了皺眉:“以殿下爲例證?殿下有做過什麼失禮勾鬥陷害之事?”
“哼,本王豈會做那等下九流的勾當?只......”朱棣咬了咬牙,恨恨道:“只因我大婚之禮有違制之嫌。可這古禮全是依着李善長、宋濂擬定的,本王豈會懂那許多繁文縟節?哼”,言罷已是氣得來回踱起了步子。
道衍聽罷卻是一笑:“燕王大婚所用不是皇子之禮,乃是儲君之禮,是也不是?哈哈哈,殿下莫要驚慌,這事在應天府的大街小巷都傳遍了的,可都說是皇帝要換太子了呢。”
“什麼?”朱棣大吃一驚,驚恐得說不出話來:“這......這......應天府都傳遍了?”說話間朱棣已是氣急,一腳將一塊手腕大小的花崗碎石踹了出去,“噗通”一聲掉進玄武湖,激起一陣水花來:“這.......哎,這李善長真是老邁昏聵,此番可是把本王害苦了......難怪父皇會懷疑於我,哎......這回我是有口難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