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細長的手指,又拈起了一根針,慢慢擡起,沉靜望向母親,卻忽然失色,細細的金針從手中跌落到磚地上,“丁”的一聲,又顫巍巍地彈跳而起,落下,留一串細泠泠的金屬滾動聲。
與此同時,給扶坐着卻一直昏迷的母親忽然大叫一聲,“哇”地吐出大口鮮血來,正對着白衣前襟,零落一身的絢爛殷紅,如烈火般灼向人眼。
“母親!”我驚叫着,忙搶過去扶住母親身體,衝白衣大叫道:“怎麼了?怎麼了?”
白衣面色灰白,散漫着眼神道:“氣血逆行,無藥可醫!”
我如被一桶冷水兜頭傾下,一時給凍麻得動彈不得。
忽然紫影一閃,極響亮地“啪”的一聲,竟蕭採繹出了手,一拳打到白衣臉上,竟將白衣打離了牀邊,趔趄着差點摔倒。
“繹哥哥!別打他!”我哭叫着,道:“快來看母親啊!”
白衣似沒感覺到那拳的疼痛,迅速走來飛快起針,片刻已將針取得乾乾淨淨,又塞了一粒藥丸在母親口中,才道:“棲情,有什麼話,快和你母親說吧。”
他垂着眸,慢慢向後退去,緊緊靠在牆壁上,無力地閉上眼。
母親沒救了嗎?他也不得不用藥丸爲母親吊命,以便讓我們能和她說上幾句話嗎?
“母親,母親!”我用力地抱住母親頭,大聲呼喊。
蕭採繹也拉了母親手,淚水盈然地喚道:“姑姑,醒來!醒來!”
母親慢慢睜開眼,茫然般望着屋頂,好久,才轉動一下,凝到我的臉上,勉強綻着她清若睡蓮的微笑,伸了枯瘦的手,慢慢撫着我的臉龐,艱難吐氣:“我的棲情,已經長大了,不能再哭鼻子了。”
我強笑道:“我不哭,我早就長大了。”
母親嘆道:“長大了,應該會照顧自己了。可我總不放心呵。繹兒,以後,棲情可交給你了,你要一直護着妹妹,同小時候一樣。”
蕭採繹將我擁着,哭道:“姑姑放心,我會好好照顧棲情,照顧她一輩子,不讓她給人欺負,一輩子開開心心!”
母親又笑了,虛恍得如同鏡中花,水中月,聲音也飄緲着:“好啊,那就好。我也累啦,想睡了。可遠風帶君羽騎馬去了,我要等他們一起回來吃點心,還有皇上,皇上和我一起等着呢……”
又是好溫柔的一笑,母親眸光如水流轉,嫵媚而輕盈地望向窗外,“呵”地一聲,已將搭於我肩的手臂垂落。
窗外桃紅李白,正是春風得意時光。紗幔緲緲處,母親的青絲也在拂動,生機昂然。
而我,卻似再也抱不住母親的軀體,整個兒的往下癱去。
我想哭嚎,可痛哭之聲逸到口中,只是不信而無助地斷續呻吟:“母親……母親……”
這個世界,就不能讓我快樂一天麼?我才贏得了我的愛人,便要失去我最後的親人了麼?
淚如雨下。
天旋地轉。
接下來的好多天,我都是頭腦昏沉脹痛中度過。棺槨喪葬之物的操辦,均由蕭採繹一手打點。偶拉我看時,但覺色色齊備,井然有序。他雖年輕,從未操辦過這等葬事,但他本是大將之材,叫軍中參謀謀劃着,倒也做的滴水不漏。我只披麻戴孝,守在母親棺槨之畔,靜靜爲母親垂泣。
最叫我不安心的是,母親逝後,白衣似乎不太在我眼前出現了,即便偶爾露臉,也悲慼憂傷地母親棺槨前略站一站,還未及與我說話,甚至不及與我對視一眼,便被僧道侍從各色人羣以各色理由推涌開。
我有些疑心是蕭採繹暗中攔我見他,第四日上藉口略作休息悄悄去他房中找他。
一推門,便覺一陣酒氣撲鼻,不由大驚。我的白衣,素來最重保養,幾時見他飲過酒了?
“白衣!白衣!”我急急走向懷抱酒罈趴於桌上的男子,推着他。
白衣緩緩自他褶皺的衣袂中擡起頭,面色蒼白,神思恍惚,頰間還有被蕭採繹一拳打過後留下的青腫,忽一眼看清是我,立刻推開酒罈站起來,強笑道:“棲情,你怎麼來了?”
我撅起嘴,淚光晃動:“我不放心你。”
白衣將酒罈提到桌旁另一側,才走過來,振足着精神道:“我好得很。只是看你那邊傷心忙亂得很,所以沒怎麼去瞧你。”
“你騙我。”我咬牙切齒地望着白衣,恨恨道:“你一定看着我天天哭哭啼啼心煩,所以不肯來見我。”
“我沒有。”白衣匆忙地回答,神色蕪亂懊惱:“我怎會厭煩你?我只是欠你太多,太多,我連你母親都沒能救下來……”
我才知他爲母親之事歉疚,忙用食指掩住他的脣,不讓他說下去。這件事,怎能怪得他呢?便是蕭採繹打他,也是一時激動,誰不知道他已盡了最大努力?
他的脣好冷,冷得讓我心疼得糾結起來。也很柔軟,柔軟得讓我心顫。我輕輕撫弄他的脣,直視他烏黑的瞳仁,用如初融春水般瀲灩清涼而又奔放執着的聲音,輕輕吐字:“你救不了我的母親,但你可以救我。我已離不開你的救贖。”
指下薄涼的脣開始顫動,溫柔在我指間遊移,然後那對讓人沉醉的黑眸凝住我,緩緩靠近……
脣與脣相觸,並無當日赤城外的熱烈酣暢,彼此的柔軟只是溫柔地廝磨,纏綿,浸潤,如春日裡綿綿的細雨,一點一滴,緩慢而深沉地沁往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