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兩個時辰,已將那些夫人們熟識了一大半,可心口卻發起悶來,壁上高掛的紅綢赤金萬壽圖,燦爛奪目地晃得眼暈。因爲安亦辰的刻意維護,我在大晉極少出現在這等場合,應付久了,便覺乏了,不由對安亦辰好生佩服,他周旋於核心權力的鬥爭漩渦之中,終日勾心鬥角,卻依舊維持着慣常的雍容爾雅氣度,想來也很疲憊吧?竟從未聽他嘆過一聲苦!
恰好雪情也累了,正扶了腰在一張紅木軟墊雕花靠椅上輕喘,遂二人一起先向雲太后告退。
雲太后聽說,一邊叫人賞了八寶黑水晶如意、瀏州絲羅、白銀鍍金香球懸等物,一邊笑道:“累了就先去歇着吧。若有機會,多進皇宮來玩玩。——說到底,你們兩個,總是燕國的公主啊!”
她最後一句,帶了一種略嫌矜持的神情說着,頗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
我可不可以認爲,她的這句話,其實是對我說的?
雪情爲安國將軍夫人,自然對東燕忠心耿耿,而在我,對皇甫君卓所建立的燕國,並無對原來大燕王朝那樣的歸屬感。若有一日燕、晉交戰,只怕我會毫不猶豫站到大晉一邊。
尋常所說的出嫁從夫,我並不以爲然,但一路艱辛流離度過,安亦辰已成爲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雲太后的意思,是提醒我還有一重身份,是大燕王朝的公主?
我恭謹地回答:“太后說得極是,棲情記下了。日後有機會,必定稟明大晉皇帝,多與秦王回來探望太后娘娘!”
我說着,即以最合乎身份的禮節端莊告退,絕不流露出絲毫不悅以及不以爲然,卻是明白地告訴去太后,我已是大晉高貴的秦王妃了。
遣侍女分別告訴了安亦辰、秦先我們先行離去的消息,我才與雪情相攜出了宮,看她扶了腰,有幾分吃力地上了車,方纔登上自己的車駕,徑回驛館。
剛扶了茹晚鳳的手踏入驛館,耳邊傳來熟悉的旋律,熟悉的音色,甚至是熟悉的飄雲散藹,只是當年那種明淨中的澀滯,似更加明顯,甚至帶了種蕭索的落拓。
只是,此次傳來的,是簫聲,而非壎聲。
心跳霎那漏掉了一拍。
恍惚,又見幽篁竹影裡那白衣勝雪的少年,手持陶壎,眸如明珠,溫潤向我凝望,道無情,卻有情。
白衣,不,該說是宇文清,他身爲大越太子,應該也如安亦辰一般,前來謀求與東燕交好,以解除與晉敵對時的後顧之憂吧!
聽雪情說,他前去找秦先,也是爲當年父兄對楊淑妃和雪情造下的罪孽致歉。雪情雖恨透了宇文昭、宇文弘等人,卻對這個宇文清並無惡感。更何況他以越太子之尊親自前來,縱然秦先、雪情對宇文清再仇恨,一時也無法向他翻臉。
既然連秦先都想拉攏,此時的皇宮宴席,百官齊聚,正是他大越太子游說羣臣依附於越的大好時機,至不濟,也可以阻止安亦辰對於東燕羣臣的籠絡。他該知道,安亦辰雖說不上能言巧辯,但心思玲瓏,機變百出,天然有種讓人信服的人格魅力。這樣的大好機會,他竟放棄麼?
緩緩踱向前,假山之側,綠竹幽徑,青蘿拂衣,一抹玄灰色的身影,靜謐溶於幽篁之中,如幽魂般黯淡着,似隨時要消散一般。只有那簫聲,似從開天闢地混沌初定時就有了,嫋嫋繚繚,如青煙般不絕如縷,一絲一絲,糾纏於心間。
無聲無息站到他旁邊,不顧茹晚鳳牽扯我的衣衫,我默然望着眼前的男子。
傍晚的夕陽,已沒有溫暖的熱度,就如宇文清此時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溫潤秀逸,卻一眼可見清減了許多,原來瓷白的面容,泛着一層黯色,便顯出了歷經滄桑後的病容。
不必去撫摸,我便知道,他的手和麪龐,必然是冰涼的。他的體溫,原就覺着比常人要低些,此時形容如此蒼白憔悴,想來更是冷得不堪了。
身爲大越太子,身畔隨時有緋雪那等才貌雙全的女子陪伴着,他還有什麼不滿的,把自己瘦損成這樣?
一曲終了,他緩緩放下玉簫,一雙深深眼眸,慢慢從我面龐柔柔滑過,似並不意外我的出現。
恬然的陽光從竹影間飄落,依稀可辨他往日眸中倒映天光雲影明澈如玉的風采,但更多的,則是如幽潭般深不可測的沉鬱。
許久,他的長睫微垂,在一圈本就發青的眼圈上投了一道淡淡的黑影,在這樣竹香悽寂的春寒料峭中,更顯出一種近乎蕭索的憂鬱。
“秦王妃好!”他緩緩欠身,略略一禮,一如既往的君子風度。
我從沒想過再見到宇文清時,我該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
若是換了去年暮春,我在越州見到了他,必然會罵他打他,甚至會一劍殺了他爲蕭採繹報仇;但我雖遠遠見了他一眼,終究沒和他說上一句話,便在追殺中狼狽離去。
生活於安亦辰蔭護之下,我總以爲再不可能見到他,以至昨日突然見面,意外得完全失態,只能由了我的本心,去問他,他是白衣,還是那個讓我切齒痛恨的宇文清。
他沒有正面回答,就如我也沒指望再得到任何結果一樣。
但此時,我又一次意外見到了他,他居然和我們住在同一個驛館中。也怪不得茹晚鳳當天就發現了越國也來了使者,而且是越國太子親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