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淡金色的長髮凌亂地貼着面頰,說不清臉上的表情,忽然低低的抽泣起來:“從城牆上墜下來的,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啊!近在眼前,我爲什麼就是救不了!”
雪陌舞呆住了,那個低低抽泣的姿勢,讓他再一次看到雨夜裡抱着幼幼屍體失聲痛哭的自己。
這不是失態,不是失控,而是崩潰。
景王爺是何等冷靜超脫的人,即便在幼幼從前被一劍刺死的時候,即便發生那麼多波折,就算生離死別,都不曾這樣發瘋,不曾這樣哭過。
也許這次真的不同,因爲這次帶走的幼,不僅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幼,不僅是他深愛的幼,而是他的妻子幼,還有那未出生的孩子。
也許這次真的不同,以前能夠鎮定,那是因爲帶走幼的人不具有真正的威脅,而如今,帶走他妻兒的不是別人,而是他一直無法抗衡的北辰染。
他知道他自己掌控不了了。
雪陌舞手掌覆上他顫抖的雙肩,一時間不知如何安慰,這個神一樣的男人,隱忍得太久,撐了太久,終究還是敵不過宿命,崩潰了。
“我只想和我的妻兒一起過平常的小日子,結廬而居,看日出日路。爲什麼人人都來搶她?爲什麼?”
風烈邪捂着斷臂,踉踉蹌蹌走了過來,苦笑着安慰:“小七,不是我攔你,而是即使你追上了,雪兒在你我手中,也是死路一條。”
“從那麼高摔下來,只有北辰染能救活她,他不會傷她的。我們,只能賭一把,從長計議。”雪陌舞拋出理智的分析。
“皇兄,你不怪我嗎?”鳳靳羽歉疚地盯着風烈邪那隻染血的空蕩蕩的衣袖。
“我什麼時候怪過你?在我心裡你永遠是那個和我一起在城牆上並肩看夕陽的小七。”
*
呼吸中全是清冽的寒梅香氣,是故鄉銀線梅雪的味道。
她死了嗎?回到故鄉了嗎?
身體就像被刀鋸切割,剜下皮肉,割掉骨頭一塊塊接連起來,那種感覺宛若一會被拋進滾燙的熱油煎炸,一會又被赤身丟進冰海,除了痛,還是痛。
眼前幻化着無數的景象,就像電視屏幕忽然斷了信號,只有跳動的黑白光點,嗤啦啦混亂一團。
她看到冰冷的小屋子裡,兩個女孩蜷成一團,緊緊握住雙手,窗戶破了個大洞,被冷風吹的噼啪作響。
短髮的女孩有着一雙黑水銀般的眸子,握住另一個女孩的手。
手指攥緊的一瞬,那種感覺就像握着她的手一樣,她似乎能感覺到她手心傳過來的溫度。
她是誰?她們是誰?
“幼幼,不要撓,這凍瘡越撓越癢。”女孩微笑着開口。
是啊,她的手指有紅有腫,很疼很癢,是凍瘡,被小女孩握着的那隻手,的確是她自己的。
“姐姐!”
“幼幼吃。”小女孩將手裡的半塊饅頭遞了過來。
“姐姐吃,幼幼不餓。”
姐姐!是姐姐!她想起來,她是艾江山,是她的姐姐!
嗤啦啦,那種混亂的感覺再次襲來,她頭痛欲裂,再次睜眼卻找不到姐姐的身影。
湖邊,小小的她拿着石子一拋,打亂一池湖水,打碎了湖水中那張惶恐的臉,稚嫩的聲音帶着哭腔:“孃親,你爲什麼不醒來?幼幼不想做女皇!”
她才四歲,還是個柔弱無力的小女孩,害怕了只能躲在樹洞裡偷偷哭。
“殿下在想什麼?”身後有個聲音在問。
“昊哥哥!”她笑着撲到他懷裡,“不要叫我殿下,我是你妹妹,我不要做女皇。”
“幼幼做女皇,千昊做將軍,千昊和幼幼一直一直在一起,護着幼幼,不好嗎?”
“好啊。”
……
梅樹下,一個男孩,身着白衣,手執畫筆,幾片花瓣落在他淨若初雪的白衣,他整個人就像一張潑墨山水畫。他慵懶地擡眸,望了她一眼。
陌舞……吾舞哥哥……
“幼幼,隨我離開吧。我們迴雪翳。”雪陌舞將她攬在懷裡。
“我等你。等你回來。”
她看着馬車緩緩駛出鷹宇的國境,她一直身騎白馬,遠遠的跟着,卻不敢靠近,不敢讓他瞧見她的不捨。
她一直在等他,他卻沒有回來。
身後忽然環過來一隻手臂,將她禁錮在懷中,她回過頭,對上一雙鷹般的眼眸。
男人臉膚偏黑,卻高大俊美,混血兒的五官棱角分明,濃密的睫毛在冷峻的面頰投下一片黑影,一直空蕩蕩的衣袖灌進夜風。
他是赫連千昊,她的哥哥,從小將她養大,還爲她斷了一臂。
“哥哥?”她悚然一驚,想掙脫男人的束縛,卻被他按倒在草地上。
“哥哥,不要,求你!你不能對我這樣!我是你的親妹妹啊!”她奮力掙扎,咬破他的手臂他卻好不放手。
“我不想做你的將軍了,我想做的男人。”他面目猙獰地撕破她的衣裳,不顧她苦苦的央求和反抗,強行佔有了她……
“不要!不要這樣!哥哥!求你!”艾幼幼在夢境中喉嚨要喊破,卻醒不過來,就像被無數黑粗的藤蔓纏住脖子,扼住呼吸。
“別怕!小雪!小雪!”
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染染,是染染!她用力伸出手,果然抓住了令她安心的力量。
“怎麼回事?”北辰染緊緊握住她的手,一邊用絲帕爲她拭去額間的冷汗,一邊詢問一旁的男人。
“若不是聖上提早用法力護住她腹中胎兒,關鍵時刻附在胎兒上的法力救她一命。就算她是白蓮之體,恐怕已無力迴天了。可是那麼高的地方墜落,還是傷到了頭部,而且失血過多,意識混亂。”男人一身青衫,俊美無儔的五官帶着清雅氣質,卻有着一雙狐狸般靈動的眼眸。
他是凌天國的丞相玄冥軒,也是雲舞大陸的第一神醫。
“朕已經用法力護住她的魂魄和心脈,無論如何你都要將她救活!”北辰染因爲焦急額際已經滲出細汗。
“微臣已幫她接骨,但她失血過多……”玄冥軒搖搖頭。
“要血是嗎?用朕的血!”北辰染迫切地說道,“要多少都可以,隨便拿。”
“聖上,您爲她已耗費太多法力,若是再渡血給他,龍體也會大大受損,等於耗損生命。”
“無妨。只要能救活她,把朕的命拿去都無妨。快快渡血!”北辰染毫不猶豫地催促。
“可若是你們的血液互不相容,聖上和鳳亦雪都會殞命。”玄冥軒必須將後果挑明,“聖上何苦爲了一件沒有把握的事賭上你們二人的性命,置江山社稷不顧?”
“朕豈能讓她獨死?她會寂寞的,就算死,朕也要陪着她一起。”北辰染緊緊地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越來越冷,一直冷到他心裡去。
“小雪,我會一直陪着你,就算下地獄,我們也要在一起。”
慵懶貴氣的語調帶着一絲沙啞,卻有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
她感覺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一股熱流帶着強而有力的溫暖,驅散了所有的痛楚和黑暗。
這一刻,她看到了風烈邪,他們一起拿着蛋寶寶在榕樹下歡笑,看到他和她在牀榻上交纏的身影。
她看到了鳳靳羽,看到他教她走路,教她說話,看到他在營帳外黯然落魄地離去。
她看到赫連千昊的劍直穿胸膛,看到南宮絕拖着她的屍體策馬狂奔。
她看到梅樹下鳳靳羽將她扛在肩頭摘梅花。
她還看到和北辰染在一大片薰衣草花海烤玉米……
記起來了,所有都記起來了!
赫連幼幼,艾幼幼,鳳亦雪……
不知道過了多久,很短,像是一眨眼的時間,又很長,似乎過了好幾個世紀。
艾幼幼動了動眼皮,一縷白茫茫的光線刺入,她痛得眯起眼,發出一聲申吟。
“小雪!”耳畔傳來男人的興奮的輕呼,有些虛弱。
南宮絕!!艾幼幼整個身子都顫抖了一下,手指本能地攥成拳。
“聖上,她醒了,您也可以去休息了。您將自己的血渡給他一大半,龍體怎麼撐得住?她昏迷了七天,您就守了七天。”玄冥軒勸解道。
是他將自己的血渡給她救了她一命嗎?
他整整守了七天!可就是他害得靳羽和陌舞受苦啊!艾幼幼的呼吸紊亂起來,心中像是纏繞着亂麻,斬不斷,理還亂。
“無妨。她醒來就好。不陪着她,朕不放心。”北辰染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生怕漏掉她一絲一毫的神情動作。
耳畔是他慵懶的聲音,一直令她心安的聲音,引領着她走過鬼門關的聲音。
她該怎麼辦?她真不該活過來,不該醒過來,不該記起一切,她該拿他怎麼辦?
艾幼幼閉着眼,不敢睜開,身體脫離險境,心卻又一次被煎熬,此時一隻柔軟手掌覆上她的額頭,溫暖的體溫一寸寸拍打着她的心房。
“小雪,是不是很難受?你在發抖。”他修長的手指爲她將額前的碎髮整理均勻,寵溺地說道,“是不是頭髮扎到眼睛了,你總愛把頭髮弄得亂糟糟的,扎到眼睛又哀哀叫。”
染染……他連這個都記得!
他一直記得那麼清楚,不論是南宮絕還是北辰染,他一直記得她的每個小細節。
他的確做盡壞事,這樣的他讓人恨之入骨,可他待任何人都不好,卻獨獨待她很好,整整二十一年啊!
他很寵她,即便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卻會關心她的冷暖,他恨過她,害過她,也救過她,還救了她和鳳靳羽的孩子,讓她怎麼恨得起來?
正是如此,她深知北辰染是極端、偏激的人,瘋狂的愛可以是甜美的詩詞,也可以是強力具毀天滅地能量的火藥,一旦引爆就會將所有人炸得人屍骨無存。
她要怎樣才能拿到解藥救靳羽?怎樣回到鳳靳羽身邊?
不,是還能不能回到鳳靳羽身邊。
老天,她要怎麼做?
艾幼幼越想入越像走進一座迷宮,許多的可能性都跑出來,他的那句“就算下地獄,我們也要在一起。”在耳畔驚濤拍岸地巨響迴盪。
艾幼幼緩緩睜開眼,眸中出現他淺綠色的長髮,絕色的容顏虛弱得蒼白,精緻的下顎已有淡淡的胡茬。
“你是誰?”她怯生生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