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府府門外,轎廳內,錢玉衡等各府州縣官員都神情緊張,鴉雀無聲的瞧着府門,他們乘坐的官轎都不敢停進轎廳,而是將轎廳外狹長的衚衕堵得水泄不通。
突然府門內傳出一聲高亢的喊聲:“李總管駕到!”守在府門外分列兩邊的六名僕人聞言齊聲跪倒。唬的錢玉衡等官員也慌忙翻身跪倒在地。
李準臉上浮動着淡淡的笑意,邁着四方步,走出府來。
“下官叩見李總管。”錢玉衡等人伏地齊聲說道。
李準故作吃驚的笑道:“這是怎麼話說的。諸位大人怎麼給咱家跪下了,咱家可受用不起,諸位大人快快請起吧。”
錢玉衡跪爬了一步,諂媚的擡頭笑道:“李總管待我等如此客氣,我等真是受寵若驚。遙想李總管鎮守官洲時,您老人家可是沒少耳提面命教誨下官,下官今日想起,真是感激涕零。”
錢玉衡的話顯出哽咽,擡袖擦了擦眼角:“下官每當想起李總管曾對下官的好,下官就抑制不住心內的感激之情,下官失態了,請李總管見諒。下官這次重回官洲爲官,聽聞李公公已回返京城高升爲景王府內府總管,心裡既替李總管高興,又難過的心如刀絞,因爲以後下官再沒福氣恭聽您老人家的教誨了,今日又能再瞧見您老人家神采依舊站在下官面前,下官真是歡喜的不知說什麼好了。”錢玉衡又擡袖擦着眼淚。
李準感慨的瞧着仿若哭爹一般的錢玉衡,嘆了口氣:“你是個有良心的,不枉咱家曾對你的栽培。對了,你這回又重歸舊地爲官,咱家還沒恭喜你呢。”
錢玉衡忙伏地道:“下官心裡清楚,下官能重回官洲爲官,除了皇上的恩典,就是李總管的擡舉提攜。”
李準微微一笑:“錢大人客氣了。”
跪伏在錢玉衡身後的保定等府的府官臉上都露出佩服之色,心裡都興起強烈的向錢玉衡學習的上進心。
李準微笑着掃視了一眼轎廳內緋青一片跪伏在地的官員們,聲音稍提了提,說道:“咱家的主子聽聞官洲府州縣大小官員以及保定、河間等府一衆官員,不遠百里乃至數百里之遙,前來求見,對你等的孝心甚是感動,因此王爺打發奴才傳口諭。”
錢玉衡等官員急忙正衣冠,伏地齊聲道:“臣等恭聽景王殿下諭旨。”
李準揚聲道:“本王微服到鹿野,並沒奉皇上御旨,巡按直隸各府州縣,你等官員勿驚。本王出京,一路見聞,對你等守牧一方,勤勞王事,體恤百姓之所爲,甚是欣慰。本王來鹿野只是料理藥行私務,爾等官員來見,本王心雖感動,然皇上並無旨意讓本王干預地方政務,因此對你等求見,本王只能避見。你等可各回職衙,勤勉政務,不負皇上任用你等之恩德。諸位大人,口諭咱家宣完了,你們請回吧。”
錢玉衡擡起頭,滿臉惶急道:“李總管,我等趕來鹿野求見景王殿下,並無他意,純粹是想盡一下爲臣子的孝心,絕沒有也不敢用地方瑣碎政務煩勞他老人家。求李公公代爲轉奏,我等哪怕只是見上一面,瞧上他老人家一眼,就、就心滿意足了。”
“是啊,李公公,李總管。我等外任地方官員少者數載,多則十幾二十年,都、都沒覲見過天顏了。王爺他老人家是皇上的兒子,我等若能見上他老人家一面,就如同見到了皇上。我等這一片孝心,求李總管萬望成全啊!”保定知府吳亮放聲哭泣道。
霎時間,身後的各州縣官員也都哭求道:“李總管您老人家就成全我等這一片渴盼求見王爺的孝心吧。”
李準皺着眉頭,故作沉吟了片刻,嘆了口氣:“難爲你們這一片孝心了,也罷,咱家今兒就大膽替主子做回主。”
錢玉衡等官員驚喜萬分,急忙連連叩頭:“多謝李總管成全。”
“不過……”李準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沉聲道:“咱家心裡清楚,你們覲見王爺,萬不會空着手的,想必都會有些孝敬。”錢玉衡等官員都嘿嘿笑了起來。
李準笑了一下,臉色隨即肅穆起來:“咱家先提前跟你等打聲招呼。要表孝心,可以。但一定是真孝心。”
“李總管放心,我等全都是十足的真孝心!”
“不錯,但有一絲虛假忤逆不孝,萬劫不復!”一衆官員紛紛詛咒發起誓來。
李準滿意的點點頭:“那就好。不過咱家還是要將醜話說在前頭,主子的脾氣,咱家可是一清二楚。你們誰要是敢用敲詐暴斂的民脂民膏當作孝心孝敬咱家主子,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若是讓主子知曉了,這大熱的天,咱家只好請你們去個好去處消暑納涼了。諸位想必都知曉在咱大明朝這個時節,何處最涼快吧?”
錢玉衡等官員臉色都是大變,眼中都露出驚怖之色。身後的州縣官員都紛紛低垂下頭,眼光驚恐的互相閃爍着。
李準微微一笑:“怎麼着,難不成你們的孝心還當真都是……”
“不不不,下官天膽也不敢辱殿下的名聲於萬一,我等的孝心絕沒有半絲民脂民膏。”幾位知府急忙矢口否認道。
李準微笑點點頭,揚了一下眉梢,自言自語道:“其實咱家心裡明白,千里來做官,爲得吃和穿。真要是清如水明如鏡,嘿嘿,這官做不做,也沒什麼滋味可言了。凡事嘛,都講個適可而止。”
保定知府吳亮心有感受的點點頭,突然醒覺過來,臉色一紅,尷尬驚慌的偷瞟了一眼李準,又悄悄掃視了一下左右跪着,雙目緊張瞧着李準的各府府官,心虛的輕吁了一口氣。
李準淡淡的瞟了一眼吳亮,微笑道:“諸位大人都是爲官多年,也都不止在一處爲官,只要你們的孝心與當下治下百姓無關,咱家以爲倒也能說得過去。”
錢玉衡等官員聞言眼睛都是一亮,都眉開眼笑道:“多謝李總管金玉良言。李總管放心,我等的孝心都與當下治下百姓無關。”身後的大多數州縣官員都連聲附和,只有六七位各府的縣令心虛的低垂下頭,眼神互相偷瞟着。
李準笑道:“話說到這個份上,咱家也就無話好說了。諸位大人們,請吧。”李準轉身走進了府內。錢玉衡等官員都開始扯着嗓子招呼各自的管家從轎內搬東西。
李準站在過廳,瞧着過廳內擺放的十幾口開蓋的包銅紅木大箱以及記賬的兩名花記分號賬房:“賬目要記得仔細些,明白嗎?”
“是,小的明白。”李準食指輕輕勾了勾,一名小衣襟短打扮身形彪悍的花府僕人快步過來,躬身道:“小的聽候吩咐。”
李準嘴角綻起一抹獰笑,低聲道:“一會兒沒敢進來交孝敬的官員都認仔細記下來,然後送到官洲錦衣衛所去,給我抄了他們的家,家財一體充公你告訴那幫猴崽子,就說咱家說的,誰要是敢手腳不乾淨,下一個就是他!”
“是,小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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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準一甩雙袖,揹負着手,邁着四方步穿過過廳、門房,上了圍廊,邊走邊唱着:“庸俗脂粉多如海,好一朵幽蘭在空谷開。俺張珙今日把相思害……”
花府正廳臺階上,陳燁將紫檀躺椅搬了出來,斜躺在躺椅上,手裡端着茶盞,蓋碗輕輕敲打着細瓷茶碗,微眯着眼瞧着李準快步急行而來,微笑道:“看李總管滿面春風,行走間如風吹柳枝,身段搖曳,想必是財源廣進嘍?”
李準笑嘻嘻上了臺階,來到陳燁面前:“主子,奴才估摸着怎麼也能進項個十幾萬兩吧。”
陳燁鬆手,噹的一聲,悅耳的細瓷顫音響起,微撇着嘴,不屑的瞧着喜笑顏開的李準:“十幾萬兩銀子就至於美成這樣?”
李準一愣,轉而苦笑道:“主子,這就不少了,您還真當他們是聚寶盆啊,奴才估摸着,這回孝敬,他們已是大傷元氣了。”
陳燁微笑道:“你倒挺心疼啊,暗中收好處了?”李準鬱悶的低頭不語。
陳燁微擡了一下手裡的茶盞,李準驚得吱溜鑽進廳內,尖叫道:“奴才對天發誓,奴才是清白的。”
陳燁直起身子,揭開蓋碗,輕呷了一口茶水,笑道:“既是清白的,你跑什麼?滾出來。”李準小心翼翼的邁步出廳門,緊張的瞧着陳燁手裡的茶盞。
陳燁將茶盞遞給李準,站起身,有些百無聊賴的伸了一下懶腰,搖頭道:“本王的行情見落啊,十幾萬兩銀子就能讓這麼多官員瞧見本王的芳容,這筆買賣做的賠啊!”
李準撲哧一聲,急忙繃着臉,將茶盞挪到身後。
陳燁笑了,斜睨了一眼李準:“笑什麼?這官場政治就如同去青樓玩婊子,本王就是那數萬金難得一見的頭牌花魁。他們這幫齷齪骯髒的官兒,想嫖本王,他孃的纔拿這麼點銀子,你說本王是不是賠了?”
李準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主子,奴才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別緻的比喻。不過,經主子這麼一比喻,奴才琢磨着,主子這回是賠了。主子,既這麼着,奴才這就去,轟他們走。”
陳燁搖頭,笑道:“不你知道本王明知賠了,爲啥還要讓他們嫖?”
李準猶疑道:“主子是爲了藥行在北直隸分號的生意?”
陳燁冷笑道:“本王再借他們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對本王分號的生意打什麼主意。”
李準點點頭,笑道:“不錯,更何況主子萬歲爺已任命主子做了藥醫部尚書,將大明的藥醫大權授予了主子,就算主子不是王爺,單憑這第十卿的官銜,他們也得上趕着巴結。不過,奴才想不出,主子爲何明知賠了,還要讓他們羣起那個之。”
“混賬東西,敢巧罵本王。”陳燁笑着擡腳,李準嘿嘿笑着急忙後退了幾步。
陳燁收住笑容,擡頭,透過飛檐,眯着眼冷冷的瞧了一眼已快到中杆的日頭,沉聲道:“馬上就到九月中了,老天爺除了一個半月前下了那麼幾日暴雨,又是滴雨未下,咱們從京裡一路行來,田裡的莊稼如何?”
李準搖頭,有些憂慮道:“很是不好,一路行來好些州縣田裡的莊稼都是枯黃,長勢也低矮,這老天要是再不下雨,奴才估摸着,今年的收成至少要比往年減產一半不止。”
陳燁點頭道:“北直隸如此,河南也鬧起了蝗災,估計山東也是大旱。若是明年還如此,恐怕……”
李準臉色一變,驚慌的說道:“主子,看來還要未雨綢繆,早做安排纔是。”
陳燁冷笑道:“你所說的未雨綢繆早作安排,該不會是又要調北直隸各衛所的兵士鎮壓民變吧?”
李準尷尬的瞧着陳燁,含糊道:“除此之外,奴才、奴才實在是想不出別的法子。”
陳燁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瞧着遠遠走過來的各府州縣官員,輕聲道:“有句俗話你應該聽過,羊毛出在羊身上。”
李準一愣,順着陳燁的目光望向走過來的官員們,眼中閃動着疑惑,羊毛出在羊身上?主子是在打這些地方官員的主意,可這個主意如何打?讓他們再掏出一筆銀子救災?恐怕主子不能如願吧。李準微搖搖頭,臉上露出苦笑。
“臣等叩見景王殿下!”錢玉衡等官員在距離正廳臺階還有四五米,就開始正衣冠,緊走了幾步,依規制叩拜道。
陳燁笑容可掬,忙虛擡手道:“諸位國之棟樑,快快請起。”
“臣等謝殿下!”錢玉衡、吳亮等官員站起身來,眼神溢動着淚光,熱切地瞧着陳燁,臉上都露出激動難以抑制之色。
李準瞧着他們熱辣辣戀主情熱的目光,腦海中回想起陳燁的婊子說,嘴角輕微抽搐了幾下,才強忍住沒笑噴當場,微垂着頭,擡起手使勁揉着鼻子。
陳燁乜了一眼李準,笑道:“本王因私務回鹿野鎮,不想不僅驚動了官洲各府州縣官員,連鄰近的其他府州縣的官員都驚動了。看到你們都來進見本王,本王真是不知說什麼話好了。”
錢玉衡翻身跪倒,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臣是大統二十九年春闈壬午科第九名進士及第,三年後,皇上隆恩,外放臣山東曹縣。整整十二年了,臣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天顏,今日見到殿下,臣感慨不已,臣斗膽,殿下的容貌竟與臣大統三十年得蒙恩準叩拜天顏時的皇上如此相似,臣見到殿下就如同見到皇上一般。此情此景,臣激動地五內俱焚,臣幸甚啊!”
李準臉色一變,目露兇光瞪着錢玉衡,這混蛋腦子發昏了嗎,這種狂悖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出口李準的目光猛地擡起,陰冷閃動殺氣的掃視着其他官員。
站在錢玉衡身旁的其他六府知府以及身後的各州縣官員臉色都是一變,目露驚懼偷偷瞧向陳燁,突然發覺李準掃視過來的透着殺氣的眼神,都驚得急忙垂下雙目,心裡都在痛罵錢玉衡不會拍馬屁就他孃的別拍,你這不是將老子也一同坑害了嗎?
陳燁微笑道:“看你官服應該是知府,不知你在哪府爲官?”
不待錢玉衡伏地回答,李準已陪笑道:“回主子,這就是官洲知府錢玉衡。”
陳燁一愣,玩味的笑道:“原來是官洲的父母官,錢大人,本王也曾做過你治下之民。”
錢玉衡身子一顫,伏地道:“臣惶恐。殿下的遭遇,臣已看過朝廷邸報,臣肉眼凡胎,沒能識曉殿下,臣死罪。”
陳燁微笑道:“這話就說差了,幸虧你錢大人沒識曉出本王,不然本王恐怕也不會有如今的家業。錢大人,快快請起。”
“謝殿下。”錢玉衡站起身來擡袖,這回擦的不是眼淚,而是額頭上的冷汗。
陳燁微笑道:“不過剛纔錢大人有些話,本王只當你是一時激動之言,不會放在心上的。”
錢玉衡一愣,腦子飛快的急轉着,剛纔的話?突然,錢玉衡臉色大變,驚駭的剛要翻身跪倒。
陳燁微笑着一把攔住:“錢大人不必如此,本王說了,你只是一時激動,絕沒別的心思。你放心,就算有誰捅到父皇那裡,我也會爲你說話的。”
錢宇恆感激涕零的躬身道:“卑職謝王爺救命之恩。”
陳燁擺手笑道:“不至於。若真有誰敢誣陷你錢大人,本王會親自向父皇講訴你的一片忠君之心的。”
吳亮等官員嚇得急忙齊聲道:“臣等絕不做陷害同僚(府臺大人)的諂媚奸佞小人。”
陳燁微笑瞧着他們,點點頭:“本王也信你們不是這樣的人。”
錢玉衡心潮劇烈跌宕,淚流滿面哽咽道:“殿下的恩德,臣就是爲殿下做十輩子牛馬都難報答殿下的大恩。”
陳燁微笑着拍拍錢玉衡的肩頭,錢玉衡身子一顫,瞬間感覺兩腿發飄,整個人都有一種飄飄欲仙的幸福眩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