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儘可能地湊近身, 以聽一聽那邊蘇慕和華九青的說話。努力兩番後,總算得償所願,可以聽得一些聲重的話。
蘇慕望着高塔上的念之道:“九青, 你我之事, 何必要爲難一個孩子?”
“若你能答應我方纔說的幾個條件, 我又怎會這樣對他?”
“常州對鞏固山河是重中之重, 你要我退兵, 卻是萬沒有可能。”
華九青極輕地皺了皺眉,便見塔上抱着念之的人把手鬆了一鬆。念之嚇得大叫:“啊爹!”
我心底一抽,緊緊捏着雙手, 拼命忍着纔沒有跑出去。這時候蘇慕面對一個念之已然承受了巨大壓力,我若再被大周將士發現, 恐怕蘇慕更難不失分寸。
從前, 我不曾這般依賴過任何人, 但此刻,我看着蘇慕置於身後握成拳手, 指節隱隱發白,我曉得我應該沒有保留地選擇相信他。
蘇慕望着念之,眼底映着複雜的情緒,他道:“念之別怕。”
僅這四個字,讓大呼大喊的蘇念之冷靜下來, 他吸了吸鼻子, 口是心非道:“我不怕。我只是難過孃親沒能來見我最後一面。”
蘇慕閉了閉眼, 將目光從念之身上抽回:“九青, 你可知道常州現今由誰在守着?”
華九青並不在意道:“不論是誰, 攻破常州已是指日可待。”
蘇慕點了點頭,輕快地道出那個名字:“魏矝。”
我瞧見華九青臉色變了一變, 隨機迅速掩去。
魏矝到底是華九青曾經經歷過的一段感動故事。華九青對魏矝是否有情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魏矝爲她做過什麼。華九青作爲欽天監監侯華大人家的千金時,與魏矝多少處過一段時日,那時她未必從沒拿過真心待過一心爲她的魏矝。
華九青綁了蘇念之,對蘇慕因愛生恨未可知。
但,凡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會有愧疚感。華九青愧對魏矝,對他絕不會狠心逼迫。
蘇慕又道:“魏矝忠心爲國,就算念之在你們手上,常州也不可能攻破。”
華九青退開兩步,重又看了看蘇慕,笑道:“王爺,你還是那麼有把握。但我在你身邊多年,對你太過了解,你瞞不過我。蘇念之在我手上,你愛子心切,就算我沒有辦法叫魏矝打開城門,你也會替我等想出辦法的。”
蘇慕驀地盯着她,語氣中竟有一絲緊張:“你待如何?”
華九青笑了笑不說話。額間描金桃蕊在日頭下熠熠閃耀。她託着長裙輕步踏上高塔,置於頂樓,含笑望向在下的蘇慕:“王爺,你怕是要再三思了。”
她從將士手中接過微微發顫的念之:“念之,青姨平日裡待你如何?”
念之道:“極好。”
“那你勸勸你爹,助我一臂之力。”
念之看着她,半晌忽道:“青姨,我不這麼做,你就要摔死我嗎?”華九青有一瞬的愣神,卻聽念之又道:“那你摔死我吧。”
緊接着便聽蘇慕一聲怒喝:“念之,不可胡言亂語!”
這等緊要關頭,我卻瞧見華九青抱着蘇念之的手抖了一抖。
有個奇異的念頭打我腦海閃過。似要驗證我這想法,華九青迅速從袖中取出一瓷瓶,將裡頭的□□末灑向身後那兩個將士,大喊一聲,抱着念之從高塔跳下。這情形轉變太快,我只覺得眼睛不夠用,待睜大眼再看去時,華九青手抱蘇念之懸在高空,原是其中一名將士反應及時,將華九青的長裙拽在手中。
蘇慕早已將變故看在眼裡,但見他低道:“九青小心!”他輕身掠起,一手護着華九青,一手劈向那名將士。
華九青安心地將念之摟在懷裡,頭輕輕靠在蘇慕肩上:“王爺,你救我是爲了保住念之罷?”
蘇慕默了默,道:“謝謝你,此生我最對不住的人就是……”
華九青抿脣一笑,卻如春曉桃蕊般燦爛。她手上微微施力,推開蘇慕,阻止他再說下去:“請王爺轉告魏矝,我最後悔沒能看一看他親手繪的畫像。”
蘇慕張了張嘴,還待再說什麼,卻見華九青把念之拋向他,嬌俏的身形如道直線急急墜下。
蘇慕接住念之後,只能看到華九青的裙角被木沿勾出長長的一條。
我亦是不敢再看。
後再回憶起來,我只記得蘇慕不受威脅,大周軍營再也困不住他。但蘇慕仍是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拖到我軍的將士們趕到,將華九青一齊帶回常州。
魏矝自那日後,便沒有說過話。
他日夜衣不解帶地在牀前等着華九青能醒來。只因隨行的大夫說,華九青並沒有死,她尚有一口氣在。
蘇慕不惜拿最好的藥材給華九青救治,卻依然只是吊着她的性命,根本毫無轉醒的跡象。
“魏矝,你這樣不行。”我端着藥碗勸道,自華九青救了念之,我已將她視作救命恩人,因隨行的丫鬟要照顧念之,替她熬藥的事,我便是親歷親爲。
魏矝睜着一雙眼窩深陷的眸子瞧着華九青,不語。
我道:“其實華九青跳下高塔時,曾留了一句話帶給你。”
魏矝擡頭望向我:“什,什麼?”
許是太久沒有說話,嗓音喑啞。
我嘆道:“你且去梳洗一番,好好吃頓飯,再睡個好覺,醒來了,我便告訴你。”
魏矝默了會又喚道:“珞,珞珞,她爲什麼會這樣?”
我愣了會方纔明白他的意思,將今日瞭解到的說與他道:“華九青同楚荀一樣,原就是大周人。”換個說法,華九青是大周的奸細,且身份不凡,細處的就連蘇慕也沒查出來。
魏矝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卻果真乖乖地按我說的去做。
正巧我給華九青一點點餵了藥汁,就聽有人前來敲門喚我,說是念之醒了,但狀況不是太好。
我急急趕回房中。念之並未恢復意識,只是不再昏睡。但見他擰着眉,口中急促喘氣,間斷地喚着他爹,好似還陷在那場面中。
蘇慕神情慌亂地喚來大夫道:“怎麼回事?念之非但沒徹底醒過來,還犯了舊疾?”
舊疾?念之的舊疾是心口不好。他幼時常犯病,但隨着年長已許久不曾再犯,此番定是被嚇出來的。
我安慰蘇慕道:“別擔心,他會好起來的。”
蘇慕皺眉,正想說什麼,一旁的大夫給念之診好脈,立馬跪在地上磕頭謝罪道:“臣無能,世子的病情是臣見所未見,恐怕……”
蘇慕僵直了身子,面無血色。我待要過去扶他,卻見他不着痕跡地退開一步,言辭嚴肅地對大夫道:“不管你想什麼辦法,務必要讓念之醒來!”
“蘇慕……”
他淡漠地擺擺手“華九青怎麼樣了?”
我怔道:“一樣沒有醒。”
“你幫魏矝照看她吧,念之這裡由我來。”
他既是這般堅持,我也無話可說,只好悻悻地離開。
大概是蘇慕心情不好罷,我也不作多想,近日來,我與蘇慕對話十成十都是圍繞着念之和華九青的病情,多一句別的也沒有。想到念之舊疾反覆,無非是因我而起,心中也不敢多想。只希望念之能挺過這一次。
待我第二日醒來,周遭情形卻忽然變了。
且不說大周退兵後,蘇慕將大部將士遣回京都,許紜也隨大軍回京。常州城內,恢復一片祥和安逸。我起身去廚房找些吃的,卻發現平日裡替念之熬藥的六子不知去哪了。藥罐裡頭沒有藥材,丟棄竈底。我奇怪地喚人來,喊了半天也不見有人迴應。
“珞珞?你怎還在此處?”過了會,進來換藥的魏矝。
我奇道:“怎麼我不該在這裡嗎?對了,你看到六子了嗎?”
魏矝詫異道:“今天一大早就看王爺抱着念之,吩咐六子和大夫一行人走的,我原以爲你早在馬車上了。”
“走了?”我心頭涌過不妙的感覺,“他們將大夫也帶走了?那華九青怎麼辦?”
“九青昨夜醒了。大夫說她已經熬過去了。”魏矝說到這裡,我才發覺他今日眉目輕鬆,不復陰沉。
我穩住自己不亂想,低道:“他們應是去哪裡投醫了吧。”
但等我再去念之房裡,瞧見桌上擺的那封信時,心裡頭頓時沒了信心。蘇慕什麼解釋的話也沒說,只說他把念之帶走了,讓我醒來後自行決定去留。
三日後,魏矝帶着華九青離開常州,臨行前,魏矝過來邀我同行,讓我拒絕了。
送別時,我想着與魏矝從相識之初到如今的點點滴滴,但覺萬分不捨,卻又很替他高興:“今後,你們打算去哪?”
魏矝道:“只要不回京都,天地之大,我與九青都想去走走看看,彌補之前錯失的緣分。”
“你……”
他淡淡笑着向我解釋:“我已向皇上修書一封,辭官歸隱。九青也很支持我。”現下,他說起九青時,眼裡映着點點星光。
我點頭道:“好。一路順風。”
魏矝想了想又道:“你在京都的書畫館又重新開張了,我曾經派去管理的人說現在被一個叫牧長風的購置了。你若還有什麼不捨的東西,儘可早些去取回。”
這倒提醒了我,館中尚有一幅蘇慕親手爲我作的畫。只想不到牧如風又回到京城,而且做起書畫買賣。
回京途中,經過那所廢棄的道觀。
這真真是一處改變我整個人生的道觀。當我第一次踏進這所道觀,我正懷着念之,身邊陪着夜鶯,父親尚且身體康健,許紜更不知愁滋味。一晃七年,再回到這裡,我眼前愈漸模糊,但願能夠時光倒流,讓念之重新回到我身邊。
天色將晚,車伕勸我先在道觀裡休息一晚。
我搖頭道:“道觀只怕不安全。”
車伕笑笑對我道:“怎會?近年來,裡頭新請了兩位道士,俱是德高望重,因他二位道人聲名遠播,慕名而來參道的人有許多。”
在我錯愕時,車伕已將馬車停在道觀前,他拉開簾子:“夫人你看。”
如他所言,讓我大爲吃驚的是往來的參道之人果真很多:“這是怎麼回事?”
“夫人,你大概是早些年來過這裡吧。”車伕熱心腸地將我扶下馬車,“我聽說七八年前有個貴人借宿此地,遇上了強盜劫匪,好好一大戶人家鬧的妻離子散。這貴人前些年又賺了不少銀子,將這道觀重新修理,又請來我正周最受推崇的兩大道士坐鎮,如今這邊已是大不同了。”
我笑了笑:“這個貴人倒也是個樸實心腸之人。”如此大費周章,無非是不願有人再如此不幸吧。
“是啊,能有這樣的貴人真是百姓之福啊,聽說這位可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紅人,有着遠親的血緣關係……”
我再笑不出。
若我還猜不出這位貴人是誰,這些年的罪也都白受了。
想到牧如風替我重新掌管書畫館,又將此處大改重修。我估摸着,他已將從前的事完全憶起,又完全地放下,然我卻有樣東西落在他那沒拿回來。
再見牧如風是一個下着瓢潑大雨的下午。
他穿着一身墨青色的長衣,於大雨中慢慢走來,容貌一如初見。不同的是,在一旁爲他撐傘的瓔瓔身形上看已有五個月大的胎兒。
我將目光從瓔瓔身上收回,對他淡淡一笑:“你果真是個有福之人。”
牧如風將盒子遞給我:“你又何嘗不是呢?”他指了指我身後:“他在那頭等你許久了。”
我轉頭看向在雨中淋了很久的許紜。
他不願受封,只領了應得的賞賜,倒也算功成身退,有弟如此令我頗爲欣慰。
“啊姐,我們回去吧。父親身子爽利了許多,已在家中等我們。”許紜用寬袖替我擦去臉頰的雨水。
一路只聽得大雨洗禮長街的譁然。
沉默許久,許紜忽道:“啊姐,我替你問了皇上,連他也不曉得姐夫現在何處,你還要等他嗎?”
我甚至沒有絲毫猶豫:“等。就算我們去江南,我也要等他回來爲止。”
許紜低頭看向我手中拿着的木盒:“啊姐,裡面是什麼東西,要你特地跑一趟?”
我淡淡道:“休書。”
許紜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
父親身子越漸好轉,江南第一樓開張的時候,父親親自揭的紅綢。
我看着面色紅潤的父親,想着由低再到高,失去再擁有的家業,由心底感到高興。想來上天對我許家不薄。
“啊姐,又有客人搖鈴了。”
“知道了!”我對櫃檯裡計賬的許紜笑道,“這次又是需要送什麼酒上去還是又點了什麼菜?”
“天字號廂房的客人,要一壺陳年女兒紅。”
我應道:“知道了。啊佑,送酒——”
“等等,阿姐,客人點名要你親自送上去。”許紜攔下我,把女兒紅交到我手裡,“去吧。”
我略略吃驚,真不知許紜這回又接的什麼客人,好大的架子,竟要掌櫃的親自送酒。
江南第一樓建有兩層。天字號房內裝有鈴鐺,可從一樓聽得聲響,及時送上所需。但這樣的房間尚只有一間在試行,開業第一天,要價極高,來者非富即貴。
我急忙端着托盤,從樓道向上,不敢拖延。
但覺拐角處傳來一陣莫名熟悉的氣息,讓我端盤的兩手微微發顫。
小佑隨我一同上來,替我把房門打開。
窗臺倒映進一片霞光,金燦燦的投在跟前一大一小兩人身上。
我哇地大叫一聲。手上的酒瓶應聲摔碎。
那大的將手上摺扇一收,淡淡笑道:“你看,一餘年了,依然沒有學會什麼叫穩重。”
小的很是委婉道:“啊爹,你對孃親太苛刻了。要我說,她沒有跳起來大哭大鬧的,已經進步很多了。”
大的又道:“哦?原來你是這般看待你孃的。”
小的哈哈一笑:“哪裡,是你走前留給孃親的信太簡明扼要,富有多重含義,我只怕孃親不得要領,一餘年已轉嫁他人了。”頓了頓,他又饒有深意道,“我覺着我乾爹就很好。”
蘇慕皺了皺眉,剛要斥責念之,我平靜地走過去,抱起念之道:“莫再跟你爹學壞了。”
念之點點頭,埋進我懷裡:“那孃親要看我緊一點。”
蘇慕用溫柔的指節輕輕拂開我額前的碎髮:“別來歲餘音書絕……我萬分想念你。”
一擡頭,卻見他燦燦眼底映着我的模樣,覆脣在我額間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