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涼山,昨夜下了一場雨。天光乍開,使得這個山腳下的村莊一片朦朧。
陳曦也在昨夜做了一場夢,她又夢見那個騎着馬的青年了,卻還是夠不着他,看不清他,只知道他左臉上有個貌似被人咬過的疤!
夢很短,她猛然驚醒,發現睡衣已經被冷汗打溼了,她打了個冷顫,呆呆的坐着。但夜很長,她像是做了一個世紀的夢,醒來時天色已經泛白了……
陳曦打開燈,這顆只有十瓦的燈泡發出昏黃的光,照在少女略顯蒼白的臉上,照在四周暗黑的泥巴牆。擡眼望去,還可以看到屋頂寬厚的石板與橫陳的房樑。
有人能在泥巴牆中尋找浪漫,那也只是無聊的詩人自我安慰的感嘆罷了!自然不會有人看到這堵用竹片編織而成的泥巴牆,沒有浪漫和詩意,只有赤 裸裸的兩個字:貧窮!
人們總是嚮往東南繁華喧囂的大都市,而忽略西南這個偏僻寧靜的小村莊。大家總是把目光聚焦於某位女星身材前凸後翹,自然而然地看不見那遙遠的大山深處有個清麗脫俗的姑娘,她,志在遠方。
當然了,很多時候,心中的宏圖大志只能藏於心中,說出來了人們只會當作笑話。
相對於此,很多人更喜歡那些豔俗的應召女郎……
一陣連續的咳嗽聲傳來,陳曦急忙起身,拉開那扇泥巴小門,從這個昏暗的房間,跨過堂屋,走進另一個昏暗的房間。
一箇中旬男人坐在牀沿上,那粗糙的大手端着一隻水杯,杯中有小半杯水,他沉默不語,看着躺在身旁的一箇中年婦女。她面色蒼白,不停地咳嗽,喘息,嘴角殘留着點點水珠。
也許歲月風乾了她的年華,也許是長久的病魔纏身,她每一次咳嗽,眉宇間,就會伴隨着一道深深的皺紋。
這是陳曦的父母,他們才四十出頭,但看上去已經年逾五十了……
“媽!怎麼樣了?”陳曦走到牀邊,有些焦急。
“一直在咳嗽,剛剛吃藥下去,現在好多了。”陳曦父親嘆息道。
陳曦眉頭一皺,每逢陰雨天,母親就得遭受一番折磨。她身體已經越來越差了。
“小曦,別太擔憂,你今天就要回成都了。要高考了,你回去安心上學,別想太多,我這是**病,沒事的了,你別分心了,別爲我這點事耽擱學業了。”陳曦母親虛弱地說道,顯得有氣無力……
陳曦咬着牙,沒說話,只是眼淚在眼眶不停的打轉,隨即禁不住往下落……
她回頭,打了半盆熱水,把毛巾泡在裡面,然後把毛巾扭幹。她走到牀頭上,小心翼翼地給母親擦着臉。
“媽,您好好的休息,水缸空了,我挑水去了。”回頭對着父親說道,“您看着媽媽。”
陳曦把毛巾放在父親的手上,隨即走進自己的房間,蘇小穎還在熟睡,嘴角邊不時露出甜美的笑容,興許做了個好夢了。
看着她,陳曦的情緒稍微舒緩,她走到掛在泥巴牆上的那半塊鏡子前,呆呆的站着,認真的看着鏡中的自己,忽然發現有些不真實。
她雙手捧着臉頰,感到有些恍惚。
昨夜的一場雨,帶走了僅僅是一場春夢。
母親的病她都無能爲力,又何談夢想和遠方呢?剎那間,她又不禁想起昨夜那個奇怪的夢,如同她的夢想一般,亦真亦幻,遙不可及。
她定了定神,又認真地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那雙動人的大眼睛有些發紅,她忽然感覺又真實起來,她還是她,那個充滿朝氣,堅強不屈的陳曦!她面露堅韌之色,隨意的梳妝一下,輕輕地走出房門……
一條鄉間小路上,一個嬌小瘦弱的身影,她挑着一個擔子,在這條溼糟糟的泥巴路上艱難而行。一陣風吹來,扁擔兩頭吊着的鐵水桶吱吱作響。
路很滑,少女嬌柔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晃。這條路上只有她一個人!她聽着鳥兒嘰嘰喳喳地鳴叫,她看着路邊綻放的薔薇花。
她想着:山間小路,鳥語花香,原來我並不孤獨……
五月的風,很溼潤,撲打在陳曦色的臉上,似乎滋潤了她的心田,嬌小身影漸漸消失在這條小路上,出現在一口老井旁。
井不深,卻很清澈,陳曦放下擔子,雙手捧了一捧水,喝了一口,水很甘甜。
當人們在大張旗鼓地頌揚三峽浩大宏偉,每天水流量多少立方米的時候,卻不知道其數百公里外的小村莊,有一口老井,只有涓涓細流,只夠食用,卻繁衍了這裡世世代代。
當然也不會知道,有一個彝家姑娘,正挑着一擔水,嬌小的身影在崎嶇的山路上搖搖晃晃,顛簸地前行。
相對於那些時常出現在時尚頭條搔首弄姿,讓人評頭論足的胭脂俗粉,這個清麗淡雅的彝家姑娘更加讓人動容。
她的美,在於她的自強與不屈!
“呀!陳曦姐,你起得好早啊!”
當蘇小穎醒來,那口水缸已經裝滿了水,陳曦在燒火做飯。
“小穎,今天我恐怕不能陪你一起去成都了,你一個人坐車,害怕嗎?”晨曦擡頭看了一眼還在打哈欠的蘇小穎。
“啊!爲什麼呀,都要高考了,你不回去怎麼行,不是說要考一所好的大學嗎?”蘇小穎一下子清明瞭許多,不解問道。
“媽媽病了,我得照顧她,爸爸一時間忙不過來!”晨曦有些黯然。
“你就這樣放棄了嗎?”
“無所謂放不放棄,在家也可以學習,不一定非得在學校呀,請個假就是了。再說,等過兩天媽媽的病情緩了些,我再回學校不遲!”
“阿姨病情如何呀,嚴重嗎?”蘇小穎緊張問道。
“昨晚咳嗽了一宿,早上剛吃藥,現在歇着呢!”
“我去看看。”
“別去吵老人家了,讓她休息一會兒吧,折騰了一夜,也累了,把飯燒好了,再叫他們。”陳曦把幾根柴放進火堆裡,燒得很旺。只是她的目光更堅定了。
蘇小穎託着下巴,看着火堆,不知道在想什麼。她來這裡兩天了,過得很開心,很踏實。
這裡的生活很單調乏味,沒有成都多姿多彩,但陳曦一家人對她都很好,沒把她當外人,特別是吃飯的時候,一家人圍着火堆,她感到很溫馨。而且這裡很安靜,空氣很好,她過得輕鬆怡然,每天都能睡個好覺。
這是在成都沒有的。
只是陳曦母親病了,不知道爲何,她很是心酸,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是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阿姨能儘早康復……
“小穎,你知道嗎,人總是要面臨選擇,而選擇一樣,就意味着要失去另外一樣。”見蘇小穎不說話,陳曦開口道。
“不懂!”蘇小穎不明所以。
“就比如我,在成都讀書,父母老了也不能在身邊。我還算好的,三兩個月還可以回家探望父母,”陳曦頓了頓說道,“我們寨子裡的,很多夫妻打都雙雙出門打工了,留下老人和孩子,有些甚至幾年也不回來。爲了生活,不得已而爲之,但怎麼選擇,心裡都痛。”
“陳曦姐,我懂你說什麼了,你是,你是擔心阿姨的身體吧!”
“嗯!爹媽年紀越來越大了,就我一個女兒,我不服侍他們誰來呀,只是窩在這個山溝溝裡,註定沒出息,得走出去呀!哎!”
這個問題,蘇小穎沒法回答,也許很多人都沒法回答。
“陳曦姐,送我一套你們彝家人的服裝唄,這兩天看到你們寨子的人穿,好漂亮呀!”沉默半晌,她轉移話題。
“好!回去的時候你帶一套回去,反正我們身材差不多,你穿着也適合。”陳曦笑了笑說道。
“什麼差不多呀,你可瘦多了,我胖嘟嘟的,哪有你身材好!”蘇小穎叫道,其實她一點也不胖,只是長得一張圓潤的臉,看起來很可愛。
“你呀!想瘦還不簡單?多運動運動就是了。整天像個懶豬,這麼貪睡不胖纔怪呢。”陳曦故意取笑道。
“好啊,你敢說我!”她說着伸手掐了一把陳曦的腰間。
“你再這樣,當心嫁不出去!”陳曦面色有些潮紅。
“你才嫁不出去呢,還說我,還說我!”兩個少女開始打鬧起來,引來一陣陣嬌笑……
天陰沉沉的,雲層不斷翻滾,起風了,吹得樹木嗖嗖的響,只有那牆角下的薔薇花,任憑風如何搖動,依然孑然地開放着,擺弄着迷人的笑臉。
薔薇花的旁邊,立着一棟老房子,這是陳曦的家。
此刻一家人圍着火坑,火在旺盛地燃燒着,火上面吊着一口鍋,鍋裡的菜在冒着熱騰騰的香味,已經到午飯時間了。
蘇小穎吃得很香,因爲鍋裡有她最愛吃的風味肉。陳曦細嚼慢嚥,眉頭時緊時鬆。
“小穎,多吃點,你們還要坐很久的車呢,來到阿姨家,就別見外!”陳曦母親很慈祥,柔聲說道,只是看她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
“阿姨,吃香着呢!我沒把自己當外人,等你們有空了,到成都,去我家做客,我也要好好的招待你們。”她說着不忘給自己夾一塊肉。
“好!好!我們閒了會去的。”陳曦父親微笑,他們很喜歡這個俏皮可愛的丫頭。
只有陳曦一直沉默不語……
“小曦,怎麼了?你也要多吃點,路遠着呢!”陳父看着她有心事,有些擔心。
“爸!媽!我打算今天不回去了,等媽媽病好了點我再回去!”她本來是想飯後提起的,但父親問起,如實地說道。
“你……”陳父雙眼一瞪!
“爸,我想好了,今天我們一起去北川,帶媽去醫院檢查一下,姑姑家在那裡,也方便照料,不能拖着了,媽吃草藥很久了,不見效果,是該去醫院看看了。”還沒等父親說完,陳曦搶着說道。
“丫頭,你擔心什麼呀,都跟你說了,我好着呢,沒事的,過段時間就好了,你安心去學校,這裡有你爸呢,不用擔心!”陳母指了指手中的碗,“你看,我吃飯都香着呢!”
“媽!不用再爭了,我已經打電話給姑姑了,再說你們也很久沒見了,不是嗎?”陳曦主意已定,很難更改。
“你這孩子,人家小穎陪你來,你怎麼讓人家一個人回去呀!”陳父又接着開口。
“哦!叔叔阿姨,你們放心了,我都大姑娘了,沒事的!就讓陳曦姐陪陪你們幾天吧,你們一家人一直聚少離多,等阿姨好些了,再回學校,也耽擱不了什麼的。”蘇小穎說完繼續吃着,這是一個單純的姑娘,想什麼說什麼,很讓人親近。
“那好吧!就是委屈你這丫頭了!讓你一個人回去。小曦也真是的。”陳母略微責備地說道。
“阿姨,真沒事的!”蘇小穎一邊嘟囔着,一邊不忘用筷子往嘴裡攆一口飯。
柴火繼續旺盛地燃燒着,鍋裡的菜熱氣騰騰的,一家人圍着火鍋,其樂融融……
一處半山腰上,有一條泥巴路,很寬,但不平坦,彎彎曲曲的,如同一條金黃色的繩子,盤山而轉,崎嶇不知多少裡。這條路,一頭往西,如同回到過去,一頭往東,如同通向未來!
路邊站着四個人,陳曦攙扶着母親,其父在旁,沉默不語。只有蘇小穎在唱着歌,那首動人的蘇格蘭民謠。他們已經在此等候許久了……
不一會兒,有喇叭聲傳來,擡眼望去,一輛中巴車在顛簸中緩緩而來,不多時,停在四人面前。
“叔叔阿姨,我走了,你們要好好的保重身體呀。”蘇小穎對着陳曦父母說道,然後走向陳曦,用力的擁抱了一下:“陳曦姐,我在成都等你喲!”
“好,注意安全,別總打瞌睡!”陳曦關切地說道。
蘇小穎依依不捨地上車,回頭喊道:“叔叔阿姨,我有空會回來看你們的!”
中巴車一陣晃動,蘇小穎走了。車身帶起一陣風,路邊的那羣薔薇花,也隨風搖曳,像是在送別。只是兩個姑娘沒有想到,她們一個往東,一個往西,路註定不同。此一別,再相見時,已經物是人非了!
隨着蘇小穎的離開,陳曦一家人也即將去往北川,也許,那羣帶刺的薔薇花,不是歡送蘇小穎,而是爲陳曦一家人送別。因爲風吹的方向,是北川!
而今天,是08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