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潭寨,山林重重,層層疊疊的石板房,分居兩邊,靠山而座,深邃而朦朧。
居中的山嶺,宛若一頭威武霸氣的龍首,俯瞰着山川大地,芸芸衆生。
夜已深,布依家人已經安然入睡。
寨中大院,寂寥而冷清,空無一人。
“轟!”忽然,有轟隆聲由遠而近。
兩束車燈劃破茫茫黑夜,照亮了寨中大院。
這是一輛風塵僕僕的長城越野,從寨外進來,而後,停在大院中間。
“雨幽,到家了!”車裡,傳來一道雄渾的聲音。
這是一個虎背熊腰的青年,精神抖擻,從這裡走出。
“到了?”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有一個高挑苗條的女子,一頭短髮,精明而幹練,她走出車裡,不由得伸了一個懶腰
“哇,空氣真好,而且好涼快!”秦雨幽驚喜道。
“嘿嘿!那是!”鄭勇大笑,從車裡,拿出一堆禮品,“叫你不要買東西了,你偏買,這是回自己的家!”
“你懂什麼!”雨幽白了他一眼,她的男人,就是這樣,不懂人情世故,可她第一次來,怎會不買點禮物?
“看到沒,那是我們的家!”鄭勇指着一層石板房,說道。
“小勇,梅姨真的……真的只比大哥大幾歲?那我……什麼……”
雨幽開始忐忑起來,路上,她一直聽鄭勇說,這個梅姨,很年輕漂亮,而且,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她算是兒媳婦了,壓力很大。
“都跟你說一百遍了,梅姨人很好!放心了!”
鄭勇拉着雨幽的手,“走,我們回家。”
……
兩人腳步很輕,不急不緩,來到一個小院中。
鄭勇停住腳步,忽然之間,他仿若變了一個人,他沒有立馬大喊大叫,反而,細細打量着小院裡的一切。
“這裡,我和遠哥,經常在這裡練拳,他經常抱着一把吉他,靠在那棵杏子樹下,大聲彈唱……”
鄭勇聲音沙啞,算起來,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回家了。
不禁地,他握緊她的手。
再次走進這並不寬闊的院子,看着那層石板房,不知道,承載了多少風霜與滄桑,不知道,承載了多少歡笑與淚水。
大門上的朱漆已然退了顏色,變得黯紅。
這裡,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雖然在這裡成長,但他,卻不知道這裡究竟有大多,有一個人,經常在這裡說理想和遠方。
那個人說,要揹着吉他,走遍全世界,去帝國大廈看日出,去艾菲爾鐵塔看日落。
這裡很小,也很大。
再次走進曠別已久的小院,如今卻讓人心生孤寂的房屋,往事如風,卻吹不散兒時的記憶,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
這裡,什麼都沒有變,似乎,什麼都變了。
斑駁的石板路,兩棵歪七豎八的桃樹,一棵半死不活的杏子,還有他親手栽種的香椿,已然長得很高,很高。
而他,也變成了一個青年。
一切都那麼熟悉,而又如此陌生。
奶奶不在了,叔叔不在了,遠哥,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物是人非。
他一直迴避,一直不敢回家,他害怕,因爲奶奶去天堂了,遠哥去上海讀大學了,還有叔叔,一直在安城。
而今,叔叔被關起來了,遠哥有家不能回,他害怕,害怕一個人回家。
這裡,陪着着他的,只有山嶺上,那兩座孤零零的墳。
那是他媽媽和遠哥阿媽的墳,他不希望她們看到他,也是孤零零的。
“奶奶,我回家了!”
沉默許久,鄭勇終於邁開腳步。
“你還有我!”雨幽反手,抓緊了他的手。
兩人踏上石梯,腳步變得很沉,很沉。
“咣噹!”卻在這時,大門開了。
燈光透出,照亮了小院,也照亮了風塵僕僕的雨幽和鄭勇。
“小勇,回家了!”
這是一個女人,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
她不過二十六七十歲,此時,她頭挽花帕,着一身青衫,她輕聲開口,巧笑吟吟,紅脣微動之間,風情萬種。
“好美!”雨幽立時愣在原地。
心中千萬種問候,全部拋之腦後。
眼前的女人太美了,雨幽確定,見過的女人之中,難有幾人,能及之萬一。
特別是,她着一身布依家人的衣裳,更是別有一番韻味。
她就是楊倩梅麼?
就是遠哥的父親,爲了博她一笑,而衝冠一怒爲紅顏,殺人坐牢的楊倩梅?
果然是傾城傾國。
雨幽不由得自慚形穢,比起眼前的女人成熟風韻,她覺得,她只是一個小丫頭片子。
“梅姨,我回家了!”鄭勇沉聲說道。
說起來,他和這個女人,不太熟悉,見了很多次,卻很少說話。
自從叔叔出事之後,他們更是少有來往。
不久前,在渝城,他被香兒一刀刺穿,差點死於非命,志遠逼他回家,他再次見到這個女人。
當時,楊倩梅給他一巴掌,也從那時起,他認可了這個長輩,她,也成了他的親人。
此時叫上一聲梅姨,鄭勇沒有絲毫排斥,全是發自內心。
“回家就好!回家就好!”楊倩梅嫣然一笑,走出房門,拉着雨幽,“這是雨幽吧,走,進家,飯菜已經熱好等你們了!”
“梅姨!”雨幽開口,帶着點點羞澀。
“是小勇回來了嗎?”就在鄭勇三人剛踏進堂屋,一個清秀的婦女,牽着一個小女孩的手,從廚房裡走出來。
“六嬸!”鄭勇突然跪下,他哭出聲來。
他終於忍不住了。
六嬸,對他兄弟二人,一向視如己出,就像他們兄弟的母親一般。
這幾個月以來,發生太多事情了。
叔叔被判刑,關在牢裡,遠哥遠走他鄉,可能,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六嬸,成了他真正意義上的長輩。
此時此刻,所有的心酸,所有的苦澀,全化爲這一跪。
“六嬸,原諒我不孝!”鄭勇滿面淚花,看着六嬸,她才四十不到,可如今,頭上,已經開始生白髮。
她以前,可是龍潭寨,最漂亮的女人。
才幾年不見,她已經開始老了。
她太操心,爲自己兄弟操心,才變成這樣。
“快起來,快起來!”六嬸笑着說道,聲音卻哽咽無比,“這是我兒媳婦吧,小勇,你眼光不錯!”
“六嬸!”雨幽低着她,臉色通紅。
“勇哥,我大哥哥呢?”正在這時,有一個小女孩,靈動而可愛,來到鄭勇面前,不停地搖晃着鄭勇地手臂,脆生生地問道,“我大哥哥呢?他什麼時候回家呀!”
“小佳佳!”鄭勇蹲下身來,卻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爲,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
看着小佳佳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自己,鄭勇心中,更是苦澀無比。
“你說呀,你大哥哥呢?他答應過我的,要回來看我的,他人呢?”小佳佳繼續問道。
“是呀,小開呢?怎麼沒跟你們一起回來?”這時,六嬸接着問道。
“小勇,你說話啊,小遠怎麼了?他找到小曦沒有?”楊倩梅問道。
“他……”鄭勇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哎呀,我打遠哥的電話,你們跟他說!”被三人盯着自己,鄭勇心裡發毛,他寧願去打一架,也不願這樣。
鄭勇拿出手機,直接撥通一個號碼。
……
“在某一天,我在流連……這心漂泊每朝每夜……讓我編織海市蜃樓,一天一天,淺醉過一生……”
婺城,城北,一棟孤樓中,不時有琴聲傳出,有一個人,在低聲吟唱。
一張破舊的沙發上,吳志遠抱着吉他,每當,他的手,從琴絃上劃過,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霎時間,風驟然停了。
直到,志遠住琴絃,一曲終了,空氣,纔開始流動。
“小曦啊,你到底在哪裡啊!”
吳志遠放下吉他,看着相冊裡的一張照片,那是一個彝家姑娘,頭挽花帕,花邊霓裳,她巧笑嫣然,猶如一朵嬌豔的藍蓮花。
“小曦,剛剛那首歌,是彈給你聽的,你聽到了嗎?”
吳志遠小心翼翼,把相冊捧起來,抱在懷裡。
這時,他手機響了。
“三更半夜的,是誰?”吳志遠拿起手機,看到是鄭勇的手機號碼,眉頭皺得更深了,他叮囑過,若無要緊事,別直接打電話來。
吳志遠按下接聽鍵,準備教訓鄭勇一番,這時,電話那頭,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傳來。
“大哥哥,你在哪裡呀,佳佳想你了,嗚嗚嗚!”
“小佳佳?”吳志遠騰身而起,“佳佳,你在哪?”
“我在大哥哥的老家,我和梅姨在一起,大哥哥,佳佳好想你,你快回來呀!”
電話那頭,帶着哭聲,哭聲裡,卻帶着無盡的思念。
“你乖乖的,我在找一個大姐姐,找到了!我就回去了!”吳志遠說道。
“那得多久啊!”小佳佳急忙問道。
“很快了,很快了!”吳志遠握緊拳頭。
“好耶!”電話那頭,傳來歡快的聲音,“我在家乖乖的,我等大哥哥和姐姐回來!”
“好的!”吳志遠勉強一笑。
“小開,我是你六嬸!”電話那頭,換了一個聲音,“孩子,你在哪裡呀,你這孩子,好多年沒回來了,你不要六嬸了是不是?你六叔,得肺癆死了,你兄弟大壯,去打工了,也好幾年沒回來了,家裡就我一個人了……你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怎麼跟你死去阿媽交代呀!”
“六嬸,我……”吳志遠無語凝噎,對於六嬸,他心有愧疚,卻不知如何回答,她一直希望自己好好的做人,心存善良,難道,要告訴她,自己一直在殺人嗎?
他,無顏面對六嬸。
“您,保重身體!”沉默許久,最終,吳志遠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你快點找到媳婦,到時候,六嬸給你做主,你姨有事對你說,記得要乖呀!”
柳嬸話音剛落,電話那頭,一陣沉默。
一時間,安靜下來。
“小遠,你聽我說,前幾天,有兩個女人,摸進寨子頭來,準備抓我……”
“什麼?”吳志遠勃然大怒。
“你別激動,我沒事!”電話那頭,楊倩梅聲音冷靜無比,“那兩個女的很厲害,我們十多人才制住她們,把她們送去派出所了,不過又放出來了,我派人跟蹤她們,她們已經買票回江南,我們沒事!”
“好猖狂,敢動我家人!”吳志遠咬牙切齒,一拳定在茶几上。
“現在,我餐廳的生意穩定,我暫時不回安城,她們應該才查到我們,不太瞭解這邊的情況,小勇也回來了,你放心,我這邊沒事!”
楊倩梅說道,“你做事,一向有主見,我本不應該說什麼,但你要記住,無論事情有多糟糕,你千萬,不要被仇恨矇蔽了眼睛,你自己小心點,雨幽來了,我要去招呼她了!我們在家,等你把小曦帶回來,一起去看龍哥!”
……
“歡兒,我這輩子,與你不死不休!”
吳志遠掛了電話,神色陰沉。
他萬萬沒想到,歡兒的手,敢伸這麼長,竟然敢伸到黔中去了,要不是梅姨有點本事,恐怕已經遭到毒手。
吳志遠想起來,不由得後怕。
梅姨失去了老頭子,現在,只她一人,本是花樣年華的年紀,卻還在等一個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的男人,這是何等的悽慘悲涼。
如果她有事,吳志遠如何面對身在牢獄的父親?又如何面對自己的內心?
“小遠,怎麼了?”正在這時,柳夢然一身輕衫,如同一株剛出水芙蓉,從洗浴間裡走出來。
此時此刻,她極美,嬌媚動人,然而,志遠卻無暇他顧,他一直在想着楊倩梅的話。
“噗!”臉色一紅,吳志遠噴出一口血來。
“欺人太甚,不死不休!”吳志遠仿若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直接扯開上衣,露出結實有力的線條。
此時此刻,他心口上,紗布纏繞,卻已經被血染紅。
“啊!你的傷口裂開了!”柳夢然驚呼,找來一瓶藥水,來到志遠身側。
“姐,我沒事!”吳志遠說道,“不早了,你快去休息,我自己來!”
“不準再推開我!”柳夢然認真說道。
她小心翼翼,把紗布拆開,爲他換藥。
“得快了,必須得快了,我等不下去了!”
吳志遠握着拳頭,很緊,很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