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犧牲
雲氏的手頓住了,然後擡頭,神色沒有多大的變化,而眼底卻是蒙上了一層冰,“有云兒的消息了?”
“沒有。”柳橋回道,儘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這些年雲氏很安靜,沒有做出任何激進的事情,就算是易之雲失去了消息之後也沒有,但是她知道不是她着急,而只是一直壓抑着自己,她不敢想象如果凌百川的那番推斷被雲氏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這也是她不敢告訴她的原因。
有些事情,她自己承受便罷了。
雲氏沒有震怒,低下了頭,“既然沒有,你回來做什麼?”沒有責罵,可是卻有着拒人於千里之外之外的疏離,一如過去幾年一般。
那一年除夕過後,雲氏對她的態度好轉了一些,所以每一次易之雲來了家書,她都會在看過之後讓人送給她,可是,這些好轉在戰事爆發之後消失了,爾後,易之雲沒了音訊,雲氏對她更是冷靜如冰。
沒有責備,卻比責備更加的傷人。
柳橋垂了垂眼簾,“回來看看您。”
“我有什麼好看的?”雲氏笑了,沒有擡頭,手中的陣線繼續穿刺,在袖口上繡上了一片竹葉,“雲兒沒有消息,就算閻王要我的命,我也不會給。”
柳橋沉吟會兒,“里正說村東面的宅子已經建好了,過兩日選一個吉日入夥。”
“那是你的事情。”雲氏仍是沒有擡頭。
柳橋繼續道:“他離開之前我們就說好了要建這宅子的,如今建好了……”
“這裡纔是我跟雲兒的家。”雲氏擡起了頭,定定地看着她,“除了這裡,我哪裡也不會去,就算你那宅子修的再富麗堂皇,我也不會去!”
“我沒有讓娘搬過去。”柳橋微笑道,有些勉強,“我只是請娘跟我一起辦這個入夥禮,這樣,也算是完成了我跟夫君的心願。”
雲氏卻倏然變了臉,厲聲道:“什麼叫完成你跟雲兒的心願?!你就斷定我兒子回不來?!”
“他一定會回來的。”柳橋道,“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那你這是什麼意思?!”雲氏眼睛發紅,“你這算什麼意思?!”
柳橋看着她,沉默半晌,“我想讓他回來的時候見到我答應過他的事情一直都在做着,從來沒有忘記過。”
雲氏眼眶泛起了淚水,“爲什麼你要回來?!爲什麼你非得要回來?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回來都會讓我禁不住雲兒是不是有消息了?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柳橋,爲什麼走出了這個家卻還是要回來!”
“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柳橋道,“娘,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雲氏面容有些猙獰,“那爲何雲兒……”話,沒有說下去,身子輕顫着,手緊緊地攥着腿上做了一半的衣裳,咬着牙,合了閤眼,“出去吧。”猙獰的神色褪去,換上的是蒼涼的悲傷,“出去吧。”
“娘……”
“你要做什麼就去做,我不管。”雲氏低着頭緩緩繼續,“快入秋了,雲兒的秋衣要儘快做好,這樣他回來了就能穿上了……”
柳橋心頭滿是酸澀,靜靜地看了她會兒,然後默默轉身離開。
“阿橋……”雲氏擡起了頭。
柳橋轉身,卻見她眼眶中滿是淚水。
“我知道不是你的錯……我知道的……”雲氏沒有繼續看她,低下了頭,淚水從眼眶中墜落,滴在了做了一半的秋衣上。
柳橋笑了笑,“娘,我明白,我明白的。”
她知道雲氏恨不是真的恨她,也不是怪她,只不過是心中太過的痛太過的苦需要找人發泄,而她,便是最好的那個人。
“入夥禮我會去。”雲氏合上了眼睛,幽幽道。
柳橋笑道:“謝謝娘。”隨後,看了看她手上的衣裳,“這件衣裳很好看,夫君會喜歡的。”隨後,轉身離開。
雲氏沒有去看她,一直低頭看着手中的衣裳,喜歡嗎?可是,她連他能不能穿上都不知道。
雲兒。
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你答應過孃的!
你答應過的——
……
柳橋回了屋子,仍是易之雲的那間屋子,可是,六年了,易之雲走了已經六年了,這六年間,即便屋子仍是原來的模樣,可是卻已經找不到他的氣息。
有時候她想着他,卻發現他的臉在漸漸的模糊。
或許,等他回來了,她真的會認不出來。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易之雲,你是不是會氣瘋了?
可是,我認不出你,你恐怕也會認不出我來了吧?
現在我自己站在鏡子前,都想不起曾經自己的模樣了,你見了現在我,可還認得?可又還喜歡?六年的光陰,無數的世事,而斷絕了音訊也有三年多了,易之雲,我想你,你可還想我?可心裡可還有喜歡?
“呵……”
柳橋發覺自己是越來越魔怔了。
不想了。
在這樣胡思亂想下去,雲氏還沒瘋她自己就想瘋了!
甩開了這些負面情緒,休息了會兒,便去找林家聲,這些年林家聲對易家很是照顧,當然,也不是無償的,這幾年林家村受了不少易家的好處。
前幾年雖然又是打仗又是水災的,但是朝廷並沒有增加賦稅,真正的血戰也沒有出現,除了有一小部分難民流落至欽州之外,並未給欽州,尤其是揚子縣帶來多大的影響,又加之北方這幾年都是風調雨順的,林家村的人地裡的出產不但可以供給一年的口糧,還有多餘的,而多餘的,柳橋都除了好價錢收購,此外,村裡有意外出做工的,只要求到易家門前,柳橋都一一安排,美食坊,酒坊,乃至金玉滿堂,關鍵的職位給不了,但是一個夥計的名額還是給的出來的。
如今林家村家家戶戶只要肯賣力幹活,日子都過有滋有味。
除此之外,村裡哪裡需要維修需要衆人合力的,易家便是出不了人力,但是銀子卻一定會送到,兩年前,太公去世,易家不但送來了一副上好的棺木,還出資將喪事辦的熱熱鬧鬧。
一樁又一樁的事實,讓易家在林家村的地位更加的牢固。
投桃報李的,作爲里正的林家聲對易家便更加的照顧了,去年柳橋打算建新房子的時候,林家聲便拍了胸口說會辦妥,過了新年,當即便在村東口劃出了一塊地,其後更是大包大攬,柳橋除了在定好的圖紙上面給了一些意見,還有出銀子之外,幾乎不需要過問。
元月十六動工,到現在九月初,房子終於蓋好了。
林家聲見柳橋回來,當即便高高興興地帶着她往宅子去,“如果你早些回來就可以趕在中秋前入夥了,這樣中秋就可以在新宅子中過了。”
中秋?柳橋心裡苦笑,當時她還在回欽州的路上,若不是發現那晚上的月亮特別的圓,問了客棧的活計,她甚至不知道那日是中秋。
而似乎從易之雲走了之後,不管是新年還是其他的節日,幾乎都沒有好好過過。
“現在也不遲。”
林家聲笑道:“也是,阿橋現在不一樣了,是東家了,當然有很多事情忙的。”
“這些日子多謝里正照看着易家了。”柳橋感激道。
林家聲繼續道:“這是什麼話?我也是看着你跟阿雲長大的,你們也算是我的子侄了,再說了,我也沒做什麼事情的,你娘平日也不出門,我也只是每隔幾天讓你嬸子去看看,送點菜啊肉啊什麼的,要說幫忙,還是阿貴幫的多。”
“若沒有里正,我娘這些年也不能安安靜靜地在村裡生活。”柳橋笑道,“這份人情阿橋記下的。”
林家聲笑了笑,自然沒有反駁,她記人情,往後對他家裡,對村裡就更好,這些年林家村在易家的幫襯之下可是越過越好了,這十里八村的就數林家村的男人有本事能賺錢,當年出了林花兒那件事,雖然後來解決了,可是村子的名聲還是鬧壞了,他還擔心這幾年村裡的年輕的娶不上好媳婦,可事實上是,現在姑娘們都趕着嫁到林家村!
新建的宅子很好找,不僅僅是因爲它是新建的,而是因爲它大,大的跟村裡的其他宅子格格不入,柳橋見了也是詫異,不過隨後便是滿意,還有滿足。
這時候她忽然間有些明白爲了上輩子的人不管多辛苦多艱難都得要擁有自己的一套房子,因爲只有這樣,才真正有一個家。
雖然,她早已經將易家當作了家,可是,這座宅子纔是她一手一腳努力而來的。
“這可是我們村裡最大最奢華的宅子!”林家聲笑道,像是與有榮焉一般,“不,不僅是林家村,這十里八村的有錢人家的宅子也沒這宅子好!”
柳橋笑了笑,“辛苦裡正了。”
“進去看看!”林家聲忙掏出鑰匙開了門。
柳橋起步走了進去,雖然看過了圖紙,但是實地看卻又是不一樣,進了大門,先是見到了一塊雕刻着五福圖的影壁,而在右側,是三間連着的房舍,門口與大門相對,林家聲稱這是倒三房,是大戶人家中給看門戶的下人住的。
左側一道門通往廚房,廚房由五建房舍組成,煮食跟燒水沐浴分開,另外還設有一單獨的點心間,這裡建了一個小型烤爐,此外,還有其他用作庫房的屋子兩間。
而繞過了影壁,便是前院,正面是廳堂,一正廳,兩偏廳,正廳兩側設有東西廂房隔三間。
前院之後便是內院,內院正房三間,兩側各有一間耳房,而在正房東西兩側,有各設了東西廂房三間,內院兩邊由甬道相連,各有兩跨院,東西跨院的格局給內院差不多。
內院與東西跨院之間各有一條甬道通往後面的花園,花園並沒有收拾,有些荒蕪,不過在後花園的東北角挖了一個地窖。
這是柳橋要求的,用作冰窖。
而花園之後便是後罩房,目前設有馬棚。
整座宅子仔細走下來,幾乎用了小半個時辰,雖然仍有些地方不甚滿意,但是整體來說是不錯的。
逛完了新房子之後,便是商定入夥的日子。
擇日子的事情柳橋不懂,全權交給林家聲,林家聲早就準備好了,給出了三個選擇,柳橋選了最近的一個,九月十七。
日子擇好了之後,柳橋也沒有真的能清閒下來,宅子是建好了,可是後續的收拾還沒有做,傢俱也沒有添加。
即便不搬過來住,可是該有的還是要添。
這些功夫柳橋自己一個人是做不來的,雖然有林家聲幫忙,但是畢竟不是自家人,而云氏不可能幫忙,那便只有柳河了。
休息一天之後,柳橋便打算去找柳河,也順便問問他柳江那一家子到底怎麼了,雖然她不介意他雪中送炭,但是這麼爲那一家子疲於奔命的,也不算個事。
可柳河還沒去找,林小燕便回了村子了。
柳橋原本以爲她是來找她的,而事實上也是,不過卻不是單純的找,而是帶着事情來的,柳橋見她臉色不太好,將她請到了屋子,給她倒了茶之後,才問道:“小燕,怎麼了?鋪子出事了?”
“阿橋……”林小燕神色中有些爲難。
柳橋見狀皺眉,道:“小燕,有事就說,不必顧忌什麼。”
“阿橋……其實這事我一直想跟你說說的……”林小燕咬了咬牙,“阿河叔讓柳城到美食坊中幫忙的事情你知道嗎?”
柳橋一愣,“什麼時候的事?”
“你不知道?!”林小燕詫異。
柳橋繼續問道:“你跟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她知道柳河幫柳城找活的事情,但是他並未告訴她讓柳城進美食坊,也不是不籤身契就不能進美食坊,只要不接觸糕點的製作便可以,各間美食坊中也有不少是出工錢做工的,但是柳城,她是絕對不會讓他進的。
這件事在當日柳河要給柳城找活的時候她就說過的,不是她記恨,而是柳城此人心性有問題!以美食坊以及美食坊跟金玉滿堂的交情,柳河定然可以給柳城找一份好活的,只要他踏踏實實地幹,養活他那一家子沒問題,可是如今他卻進了美食坊?
柳河不可能主動這樣做的,那便是柳城自己要求!
這樣的人她如何能用?!
林小燕詫異未散,她沒想到柳橋竟然不知道這件事,“就一個月前的事情,阿河叔將人帶來的,而且制定要採辦的活計,我見他是阿河叔的侄子你的堂哥,也就同意了,可是自從他做哦了採辦之後,所買回來的材料好幾次都是次貨,我跟阿河叔說了這事,阿河叔也說會好好跟他說說,最近這次沒有問題,我以爲他是得了教訓了,可昨天他買回來的麪粉又是次貨!阿橋,你說過美食坊的糕點用料一定要用上等的,可是他……”越說越是氣憤,“這以次充好也就算了,可是昨天傍晚,鋪子來了一夥人,是放債的,說是柳城用美食坊的名義借了他們一筆錢,阿橋,那是高利貸!整整一百兩的高利貸,現在加上利息,就快要到兩百兩了!”
柳橋眸色一沉,“我爹怎麼說?”
林小燕聞言臉色更是難看,“阿橋……我覺得阿河叔很不對勁!”
“不對勁?”柳橋皺眉。
林小燕點頭,“先前他護着柳城這還可以說是看在他是他侄子的份上,可是這一次放債的人上門,阿河叔竟然還要護柳城!阿橋,那是兩百兩啊,可是阿河叔卻讓我給了,沒錯,現在兩百兩對於你來說不算什麼,可是阿河叔平日一個銅錢都恨不得掰開兩半來用,還說這樣能給你省點就給你省點,讓你不要這麼辛苦,可是現在他……阿橋,你沒看見當時的情況,那些放債的人不但將客人都嚇跑了,還砸了鋪面,阿河叔有多心疼你的心血大家都知道的,可是這時候他還是護着柳城,竟然連罵他一句都沒有!阿橋,我原先以爲這件事你知道,是你同意柳城到鋪子的,可是……阿橋,阿河叔怎麼會瞞着你?又爲什麼要這樣護着柳城?”
“我爹說了什麼了?”柳橋繼續問道。
林小燕道:“他就說這件事他會處理,阿橋,你說阿河叔是不是着魔了?又或者被柳城拿什麼威脅?”
“威脅?”柳橋眯了眯眼。
林小燕道:“我也只是猜的,但是阿河叔這樣下去真的不行!我知道你不缺這些銀子,要幫堂哥也是天經地義,但是這柳城分明就是個禍害,放他在美食坊我擔心會鬧出更大的事情!阿橋,揚子縣的美食坊是第一家,我不想看它出事!”
如果是其他人,她這個做掌櫃的自己就可以處理了,可是柳城……
柳橋看着她,“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去跟爹說的。”
“那就好。”林小燕道,隨後又道:“阿橋,你不要太煩心,說不定阿河叔只是一時間心軟纔會這樣的。”
“沒事。”柳橋笑道,“我會處理的。”
“都是我沒用,如果我能夠自己解決就不用讓你煩心了。”林小燕歉然道。
柳橋失笑,“那是我爹跟我堂哥,你哪裡處理的了?沒你的事。”隨後,岔開了話題,“對了,難得回來,去看了阿貴叔了嗎?”
“還沒了。”林小燕道。
“那還不快回去?!”柳橋笑道。
林小燕看了看她,“好,我先回去。”
柳橋起身送了她,隨後,便斂去了臉上的笑容,想着林小燕的話,皺起了眉頭,爹到底怎麼了?是心軟還是真的跟林小燕所說的被威脅?
可是,柳城有什麼可以威脅他的?
正當柳橋想要去找柳河瞭解瞭解這件事,柳河便先一步來了,神色匆忙的樣子,“阿橋,你回來了怎麼不告訴爹?”
柳橋看着他,“剛剛正打算去柳家村找爹了,沒想到爹就來了,爹進來吧。”
柳河神色微微一僵,起步入內。
柳橋將人請到了屋子,倒了茶。
柳河喝了口茶,似乎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阿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回到了揚子縣。”柳橋道。
柳河接話道:“去鋪子了嗎?”
“嗯。”柳橋點頭,“不過小燕昨天沒跟我說柳城的事情,是剛剛纔來跟我說的。”
柳河面色頓時一白,“阿橋……”
“爹。”柳橋看着他,“我從來沒有阻止過你幫他們,因爲我知道血脈關係不是說斷絕就可以斷絕的,而且,我也不缺這些銀子,就當讓你安心也好,可是爹,我們說好的,不管你怎麼幫,絕對不會將柳城帶入美食坊。”
“阿橋……”柳河看着她會兒,然後,低下了視線,“他……他始終是你的堂哥……是我的侄子……”
“那又如何?”柳橋卻道。
柳河倏然擡起視線,不過很快便又低下了頭,似乎不敢面對女兒,又似乎怕她看出什麼似得。
“爹。”柳橋緩緩道,“我不是責怪你,我只是想知道爲什麼?”
柳河擡頭看了她一眼,“阿橋……他始終是我的侄子……”
“這不是理由。”柳橋道,“他是你的侄子,所以,你幫他,可是幫他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你之前不是做的很好嗎?幫他找活,給他銀子貼補,請村裡的長輩壓住他爹不讓他出去闖禍,甚至還可以收買賭坊的人不讓柳江進揚子縣的賭坊,因爲這個理由,你已經爲他們做了很多很多了!”
“阿橋……”
“如果還是這個理由的話,那是不是代表在爹的心裡,柳城這個侄子比我這個女兒還要重要?”柳橋淡淡道,並沒有生氣或指責,只是心平氣和,“爹,你要幫他真的沒有問題,就算你想養他們也沒問題,可是柳城現在分明是在鬧事!還影響到了美食坊,這一點我絕對不允許!銀子我可以不在乎,但是美食坊是我的心血!”
“爹知道……爹都知道……阿橋……”柳河眼底有着掙扎,“可是現在美食坊已經有很多家的分店了,揚子縣這一家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好,就算沒了……那也不算什麼……”
柳橋愣了,半晌才道:“爹,你在說什麼?”
“阿橋……”柳河擡起頭,吸了口氣,“我答應了阿城讓他當鋪子的掌櫃!”
柳橋再一次愣住了,“爹,我沒聽錯吧?”
“阿橋……”柳河看着她,“就當爹求你了,這一次聽我的好嗎?”
柳橋凝視着他,仍是沒有動怒,“爹,給我一個理由。”
“阿橋,他是……”
“不要說他是我堂哥,跟我血脈相連的話,爹,這個理由說服不了我!”柳橋打斷了他的話,聲音染了厲色,“如今鋪子的掌櫃是小燕,而且自從她接了這個位子之後,鋪子不但沒有出問題,而且生意額還比每個月都有增無減,爹,柳城憑什麼說要當掌櫃就能當掌櫃?你又讓我怎麼跟小燕交代?就說因爲她不是我姐姐,所以只能讓位?爹,你也說了如今美食坊不僅僅是一間鋪子,如果這樣做了,以後如何管理其他人?鋪子中不是每一一個人都是簽了身契的!那些來做工的,如果不賞罰分明,如何讓他們賣力?!還有,揚子縣的美食坊雖然不是最大也不是最賺錢的,可是卻是我的根!你讓我將我的根給一個我根本不信任的人胡作非爲?!”
“阿橋,就當爹求你,你就當是爲了爹做出一點犧牲……”柳河站起了身,神色激動,“就當爹求你了!”
柳橋也起身,靜靜地看着他,“你是我爹,如果你真的要我做出犧牲,可以!可是爹,就算你要我死也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阿橋……”柳河低着頭,咬了咬牙,擡頭,“我跟阿城說了,等他再生一個兒子,他就會將安兒過繼給我當孫子……”
柳橋睜大了眼睛,將柳安過繼?哪有這樣隔輩過繼的?
“可阿城現在的情況根本就娶不到好的媳婦,如果他成爲了美食坊的掌櫃就可以很快說上一門好親事,就能很快生下兒子,這樣安兒就能快些過繼給我!”柳河繼續道,“阿橋,如果安兒過繼給爹,那以後爹就有人養老送終,將來也有人給爹上墳祭拜了!”
柳橋笑了,有些自嘲,也有些心酸苦澀,“爹,那我算什麼?”
“阿橋……”柳河咬了咬牙,“沒錯,你是可以爲爹養老,可是你是女孩子,而且已經嫁人了,你怎麼可能給爹送終?!就算阿雲回,他也不可能給我這個岳父送終的,將來上墳更是不行,而且,阿雲他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誰說他回不來的?!”柳河忽然怒道,臉上的平靜終於被撕破,心裡壓制的情緒也暴露了出來,“爹,你是我爹!其他人怎麼認爲我可以不在乎不理會,可是你是我爹!你怎麼可以也這麼認爲?!還是爲了柳城,爲了將來可以有人給你送終上墳你就不惜拿到戳我的心?!”
柳河臉色一顫,“阿橋,爹不是……”
“沒錯,區區一間鋪子我是損失的起,犧牲的起,你是我爹,你也有權利讓我做出這個犧牲,可是爹這些鋪子,這些產業,甚至是一兩銀子一文錢都是我辛辛苦苦賺來的,都是我用血汗掙來的!爹在大方地送人,在要求我犧牲的時候能不能也想想我?!爹你知不知道這幾年來我有多累,有多怕?爹,我也害怕的!沒做一個決定,我都害怕是不是錯的,沒走一步,我也害怕會不會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我一直這樣在恐懼之中走下來,每一步我都走的很辛苦!在爹眼中,只是一間微不足道的鋪子,可是在的心裡,那是一個不可動搖的基石,一塊鬆了,毀了,我整個事業也會全毀了,所以這麼多年,對每一件鋪子,乃至每一個細節,我都很仔細很認真不讓一絲差錯出現!因爲我害怕一旦出錯了我這麼多年的心血就會煙消雲散,我害怕當我連這些心血都沒了的時候我還剩下什麼?!我還有什麼資本繼續在這個時空存活下去?我還有什麼價值這樣活下去?!”柳橋厲聲說着,可是說到了最後,卻已經變味了,不僅僅是衝着柳城的事情,而像是要將這門多年的不安和恐懼發作出來。
是的,她一直都在害怕,一直都在恐懼,從來沒有停息過。
便是易之雲在這裡的時候,便是她身邊有人陪着的時候,也未曾停止過!
因爲她始終沒有忘記過她根本不屬於這個時空!
有時候甚至恐懼她的到來造成的這些變化,究竟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
如果她沒有穿來,易之雲一輩子都會在童生試上考來考去,他不會去州府,也不會遇見易晟,更不會改變自己的人生目標,如今,就不會生死不明!
如果她沒有傳來,柳河和張氏會被柳江一家子跟整死。
如果她沒有傳來,很多人的人身軌跡也不一樣!
她的到來改變了太多人的人生軌跡,她不知道究竟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
如今易之雲已經出事了,將來會不會有更多的人出事?
就算現在大部分人的變化是好的,可是人生如此之長,將來這份好會一直持續下去?還是不過是過眼雲煙?
如果將來真的引發了災難性的後果,那她又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這些一直壓抑着的想法,卻被柳河不經意地勾起了。
“他不知道還回不回的來?你怎麼可以跟我說這樣的話?!爲了一個柳城,爲了一個將來給你送終上墳的人,你就這麼對我?!”
她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心裡的這些恐懼,沒想到今日竟然說了,還是對柳河!
“阿橋……”
柳橋閉上了眼睛,用力地閉上,她知道自己又魔怔了,又陷入了那種會讓她不知所措的魔怔之中,“爹……”她睜開了眼睛,努力壓制着內心的思緒翻滾,“如果我不同意做出這份犧牲,你是不是就會不認我這個女兒?”
易之雲的災難結果已經開始了,現在是不是該輪到柳河?
“爹怎麼會?!”柳河的眼眶溼潤了,“阿橋,你是爹的女兒,一輩子都是啊!”
“可若是我不同意了?”柳橋繼續問道。
柳河落了淚,“你是爹的女兒,是爹的女兒!一輩子都是的!爹不會讓任何人改變這這個事實!絕對不會的!阿橋,你是爹的女兒,永遠都是的!”說完,轉身往外衝去。
柳橋沒有追,心裡壓抑的東西讓她的發悶,悶的有些難以呼吸,或許在這件事上她是苛責了柳城了,作爲這個時代的男人,想要一個養老送終上墳的兒子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如果柳城是個好的,她會同意,可是他不是。
不,如果柳城是個好的,柳河這麼做,她還是會難過的,柳河的這個想法,就像是再背叛她這個女兒一樣。
他明明有女兒,爲何要認別人當兒子孫子?
“呵……”
柳橋失笑搖了頭,終究還是觀念的問題,橫跨在兩個時空的觀念問題,不過,就算是上輩子,也有許多人爲了求一個兒子繼承所謂的香火而不惜一切代價,乃至用性命作爲代價。
可不管如何,她絕對不允許柳城繼續胡作非爲!
要挾?
林小燕猜的沒錯,柳城或許就是拿這個要挾柳城!
第二日,柳橋去了鋪子,這也是她自從那一年柳河跟柳江斷絕關係之後第一次見到柳城,而再見之時,她幾乎認不出他來。
當日的柳城眉宇雖然有着算計,但是大體都是一個不錯的男人,不管是相貌還是氣質,可是現在,相貌就不說了,生活的重擔之下,還能有什麼好相貌?而氣質……除了算計之外,便是陰沉。
如今的柳城陰沉沉的,偶爾眼底還會流露出戾氣,便對對她笑着的時候,也是如此。
如果是普通人,一定會被他給嚇到的,可是柳橋不是,這些年她雖不說走南闖北,但是也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聽說你想當掌櫃?”
“你不答應?”柳城直接反問。
柳橋笑了,“你覺得我可能答應嗎?”
“二叔已經答應了。”柳城道。
柳橋譏笑道:“你似乎忘了一件事,不說你跟我爹已經斷絕了關係,單單說我已經嫁人了,你覺得你有資格要求我爹,或者我爹有權利要求我做什麼嗎?”
柳城眯了眼。
“美食坊是我的生意,而我已經嫁人了,這世上除了我的丈夫之外,就算是我爹也沒有權利要求我將夫家的生意拱手送給孃家的人!”柳橋正色道,“更何況,在我爹跟你們斷絕了關係之後,你連我孃家的人都不算!”
“你就真的這麼不念親情?”柳城一字一字地道。
柳橋笑了,“你覺得我們之間有親情在嗎?!”
柳城不語。
“看在我爹的份上,你以次充好的事情我不計較,放債的人要去的那一百多兩銀子我也當做事扶貧做善事!”柳橋繼續道,“即日起,你不再是美食坊的員工,往後更不得利用美食坊的名字來爲自己謀利!”
“如果我不走呢?”柳城冷笑道。
柳橋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從哪裡來的自信,不過,如果你不願意自己走,我不介意讓人送你出去,或者,直接將你送進衙門!”
“你——”柳城面色頓時猙獰起來,“好!好!你夠狠!不過我告訴你,這鋪子的掌櫃我是當定了的!不僅是這個鋪子,你現在有的,將來我也會有!你等着!”說完,怒極離去。
柳橋聽了他的這些話,皺了眉頭,他瘋了不成?
柳城走了之後沒多久,林小燕便過來了,臉上輕鬆不已,“阿橋,柳城已經卷包袱走人了。”說完,見柳橋臉色不佳,似乎覺得不敢如此幸災樂禍,“阿橋,是不是阿河叔不同意你這樣做?要不我替你勸勸阿河叔?”
“不用了。”柳橋搖頭,“我會處理的。”說完,臉色忽然一驚,“小燕,我爹來了鋪子了嗎?”
“沒有。”林小燕道,“怎麼了?”
柳橋想起了柳城方纔的那些話,什麼這鋪子的掌櫃他是當定了的!不僅是這個鋪子,她現在有的,將來他也會有?他哪裡來的這些自信?難道他還能讓她爹拿刀來逼她將家產給他不成?可是他敢說出這些話便一定有所依仗,而這個依仗……“小燕,我擔心他會對我爹下手!”
“什麼?!”林小燕一驚。
柳橋不再多言,“我去柳家村看看!”
“我陪你去!”
柳橋搖頭,“你在鋪子等着,如果我爹來了一定不要讓他出去!更不要讓他接觸柳城!現在的柳城就是一個瘋子,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你一個人去很危險的!”林小燕不放心。
柳橋道:“我讓馬車去,李伯有些武功,如果真的出事他可以對付。”說完,不再耽擱,起步離開。
林小燕雖然擔心,但是也只能聽她的話在鋪子裡等着。
柳橋坐馬車一路趕去柳家村,到了柳河的門前,便見院子的門是開着的,進去之後卻並沒有找到人,問了旁邊的鄰居,說柳河剛剛還在的,至於現在去了哪裡,就不知道了。
“李伯,你幫我在村裡問問,看看有沒有人知道我爹去了哪裡!?”
“是,東家。”
柳橋也沒有閒着,去了柳河的田裡看看,可是還是沒有找到人,不過在回來的路上,卻從幾個孩子的口中得到了柳城的消息,說柳城往山上去了。
而孩子所指的山,柳橋幾年前去過。
那座山正是那一年的清明,易之雲帶她去拜祭柳河的那座山。
柳城去那座山做什麼?
鄰居說柳河剛剛還在……
柳橋心裡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當即往那山跑去,依着已經不太清晰的記憶爬上了山腰,找到了當日埋葬柳河衣冠冢的地方,不過卻沒有找到柳河。
而這個早已經被夷爲平地的衣冠冢此時長滿了草,根本不像是有人動過的樣子,柳橋的心安了一些,而這時候,隱隱有聲音傳來。
這個時候山上不會有人來的。
而這聲音……
是柳河!
柳橋的心絃有緊繃起來,隨後循着聲音趕去,聲音,越來越近,很快,她便見到了人了,就在前方,在一個擺放着祭拜用品的土堆前,柳河跟柳城對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