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玉跪在錦月跟前,含淚擡臉:
“五年前殿下來的那天上戰場受了傷,吃的止痛藥會讓人神智迷糊。所以,所以殿下確實不知道那是姐姐。姐姐天明去爲我抓藥,出門便被官差抓了走,破廟裡只有我,所以殿下誤會了,以爲是……”
錦月幾乎站立不穩,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抖地擡起手指:“那你……你爲何不解釋?”
映玉淚如雨下,拉着錦月的手悽然:“我當時躺在稻草堆上重病不起、無法逃走,我怕殿下會棄我不顧,任我被官差捉走,所以……所以我便沒有解釋。”
見錦月凝眉看陌生人一樣看她,映玉慌了,“姐姐,我當時是爲了活命,我以爲你被官差處決了……我好害怕,我一個人好怕……”
“那後來五年呢,你爲什麼不說清楚,還有,那些奴才又爲什麼喚你‘夫人’……”
“後來長安傳來消息,說蕭家滿門女眷都在暴室病歿了,我以爲……我以爲姐姐已經死了。爹孃和青楓都死了,我無依無靠,只有殿下可以依傍,若我說出當年是騙他,以殿下的性子定然不能饒我,所以,我才一直沒告訴他,誰知回長安竟然遇上姐姐……”
“你!”
錦月身形一晃,盯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頭氣血翻涌。她又如何能想到,竟然還有這樣一場誤會橫在她和弘凌之間。
映玉跪直身子,方纔眼中涌動的波瀾漸漸歸於平靜——
“但映玉可以欺騙任何人,唯獨不願欺瞞姐姐。後來這些年,我確實已經喜歡上了殿下。至於‘夫人’二字,姐姐比映玉聰明,怎麼可能猜不到?我和金素棉並非皇族女眷卻能入東宮,除了是姬妾的身份不可能是其它了,不過是冊封的頭銜還未定、在等聖旨御批,所以沒有公開稱‘夫人’、‘娘娘’罷了。”
映玉雙手託上一柄匕首,遞給錦月,擡頭亮出白皙的脖子。“姐姐要打我要殺我,映玉絕無怨言,更不會怨恨姐姐半分。”
錦月呼吸混亂,緩緩伸出沉重顫抖的手接過冰涼的匕首,啪地放在了桌上,身子也跌坐在椅子上。
“你知道,我……不可能傷你!”
映月睜開眸子,像犯了錯乞求得到赦免的孩子:“那姐姐,那姐姐會告訴殿下嗎?殿下若知道我騙了他,他一定不會放過我,如此,我不如死在姐姐手裡,至少能讓姐姐泄了恨……”
望着映玉這張和爹孃相似的臉,腦海裡又迴盪起個孃親在暴室臨終前的囑咐,錦月閉上眼睛,沉凝了許久,才輕輕搖了搖頭。
映玉見如此,感動愧疚地抱住錦月:“姐姐,對不起,映玉讓你受了委屈,但我發誓,從今往後一定不負你。姐姐我愛你,姐姐,映玉是愛你的……”她一遍遍說。
錦月心緒紛亂,不欲多言。“你回去吧,我想靜靜。”
“姐姐,你會怪我嗎,會再不理我了嗎?”
錦月只覺疲累,望着窗外不懂人間喜怒哀樂的春光,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錦月嘆息:“就算沒有你,弘凌的後宮,又豈會少女人……”
而今想來,從秦弘凌決定追逐權力、復仇登上帝位的那一刻,他們之間的愛情就終結了。各朝各代,後宮的女人和前朝官員勢力一脈相承,帝王最倚重的除了皇族至親便是皇后的孃家,單憑這一點,她一個滅了九族了女人,也絕不可能成爲他的妻子。
何況,她並不想過那樣的生活……
映玉聞言終於少了些忐忑,見錦月不欲再說,便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來,小心地討好着錦月,生怕她拋棄她一般:“姐姐,我、我回去一趟晚上再來看你,你要是、要是有什麼想要的,差人我訴我,我都拿過來。”
錦月聽得出她的忐忑和討好,幽幽道:“我沒有什麼缺的,你回去歇息吧。”
映玉出了院子,院子外等着幾個隨侍的宮女太監。
少了心頭的擔子,映玉臉色似也多了點血色,吩咐婢女道:“你趕緊先跑回去把早上屋裡的人蔘雪蓮統統都送過來,姐姐身子虛弱,要好好補一補!”
“夫人,那些都是藥藏局送來給您補身子的啊,您這幾日臥病不好,身子也不比院裡的徐姑娘好。”婢女聲音低了低,湊近映玉說,“而且您老往這奴才院子跑,還叫個三等宮婢做‘姐姐’,恐怕會爲人看低,椒泰殿那位……”“啊——”
映玉一耳光打那奴婢臉上,忍着氣斥道:“你再說半個侮辱姐姐的字,我定不饒你!”
奴才都瑟縮一抖、低首不敢再言,平素自家主子說話都輕聲細語,很是溫和,還是頭一次在外頭伸手打人耳光。
映玉掃了眼那跪在地上哭泣的婢女一眼,深吸了口氣平息了些怒氣:“是我急躁了,起來吧。”“在本夫人心裡,姐姐和殿下一樣重要。不,甚至比殿下,更重要……”
幾奴才諾諾點頭說知道了。
旁人又豈會懂她的過往,映玉擡頭看凋零的杏花,淡淡地苦笑。她這一輩子從有記憶開始,就只有姐姐一直護着她、陪着她,甚至連親生爹孃,都厭棄她呀……
錦月從紙窗目送映玉從杏花樹下走遠,心緒依然翻涌難平。方纔映玉吐露的秘密,實在讓她措手不及。
人人皆知,蕭家權傾天下,與洛陽首富又是姻親,嫡長女更是集萬千寵愛、富貴榮華於一身,比之天家公主有過之無不及。
可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嫡長女”並不是蕭錦月,而是蕭映玉。
錦月幽幽嘆了口氣。映玉生來有不詳的惡疾,爲爹孃不喜,孩子尚在襁褓中便一度想棄養,而後道士卜卦說她命中有一貴人,能化解她帶來的厄運。蕭家雙親便收養了也是襁褓中的她,並且宣稱就是親生嫡女,而映玉成了養在深閨的次女,無幾人知曉。
本來這秘密會一直埋藏着,可誰也料想不到強盛如斯的蕭家,竟一朝滅門。娘在暴室臨終時,告訴了她這個秘密。猶記那個三更寒夜,娘躺在自己懷裡拉着她的手,滿目淌淚吐露了秘密——“錦兒,雖然你不是孃親生……但你清楚,爹孃愛你,勝過映玉。而今孃親要走了,回想這輩子,實在愧對映玉,若……若有朝一日你還能找着她,替娘,好好照顧她、還了這筆孽債,讓娘安心上黃泉路……”
默默回想完孃親臨終那段話,錦月已淚流滿面。
她得到了本該屬於映玉的幸福,而今,只是還了一些無足輕重的給她罷了。哪怕沒有映玉,她也不可能再留在秦弘凌身邊。
在宮裡呆的這五年,今朝君側紅顏、明日暴室枯骨,她看得太多。當年拒絕弘允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她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一生一世一雙人,這纔是她想要的生活。
“孃親,孃親孃親,你哭了?”
忽然,門口小黎扛着小鋤頭跑進來,小身子立在錦月跟前只到錦月膝蓋上一點,正揚着毛茸茸地腦袋好奇地看錦月爲什麼哭。
錦月忙擦了淚水,俯視地嗔小傢伙一眼:“哭就哭了,只許小黎哭,不許孃親哭嗎?”
小黎放下小鋤頭和草藥,四肢並用地爬上錦月的凳子,翻出泥巴袖子上難得的一塊乾淨地兒給錦月擦了淚:“孃親不哭,小黎保護你,嘻嘻……”
看着兒子圓圓的嬰兒肥小臉兒,眉宇間隱隱有弘凌的樣子,錦月含着苦澀與欣慰笑了,將孩子抱入懷裡,輕拍他小小的背——
“只要有小黎,孃親就不哭。”
懷裡的小人兒也伸着短短的小胳膊將她抱住,拍錦月的背。
“那孃親就不要哭啦,因爲小黎永遠永遠、永遠都會在孃親身邊。”
小糰子又笑嘻嘻地兩手抱着錦月的腦袋,在錦月臉頰上吧唧親了一口。
錦心中驟暖,靠在孩子小小的肩膀上閉上眼睛歇息。“我的小男子漢長大了,知道疼孃親了。小黎想跟孃親去看外面的世界嗎?”
外面的世界?小黎捧着腦袋想了想,指屋外:“孃親想去院子裡嗎?”
錦月搖頭。
“更外面的世界。”
小手指院子外。
“花園?”
“不,還要更外面……”錦月忍俊不禁,揉着小黎毛茸茸跟小松鼠似的腦袋,穿過杏花林、望向雲雀穿行的藍天白雲:
“孃親想去更寬廣、更自由的地方,有高山流水,有熱鬧的市集,孃親可以騎馬奔騰,小黎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田地裡捉泥鰍、玩耍,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遠離關於蕭錦月的所有。
上次去凌霄殿,她便是去求弘凌放她和小黎出宮。而今知道了當年是誤會,知他並非刻意的無情,她也可以更心平氣和的去解釋當年的分手,想來,秦弘凌當會答應吧。
夜幕的時候,錦月叮囑兒子呆在屋子裡、好好吃飽飽、睡覺,便出門前往凌霄殿找弘凌。
錦月剛出門,被子下的那團小東西就按捺不住。小黎從牀上跳起來,貓着小身子東張西望了一通,就溜到念月殿的牡丹花園裡。
而後,牡丹花叢後跳出個紅錦衣的小姑娘,氣哼哼地跑過來拉小黎的手往牡丹花深處走——
“你怎麼纔來,我都等你好久了。東西帶來了嗎?”
“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必行,我當然帶來了。”
辦完事,小黎揹着小手格外高興地回到院子裡,正好遇到在繡鞋幫的香璇。
香璇見他樂呵呵地傻笑問他發生了什麼好事,小黎搖頭不說,過了一會兒又湊過去捧着小腦袋問香璇:
“香姨姨香姨姨,如果……如果我拉了個姑娘的手,是不是代表我們關係特別好?”
香璇自顧自穿針引線,含笑睨了眼小傢伙道:“男子漢亂拉女孩子的手會懷孕!所以千萬不能拉。”
小黎只是個意外,生活在宮中的孩子大凡都是皇親貴戚,可惹不起,香璇這麼說自有深意。
小黎白着臉“啊”了一聲,而後心事重重地爬上了牀,蔫兒巴巴地躺下蓋好被子,忐忑,後悔,癟嘴喃喃:“我……我還沒長大,怎麼就當爹爹了呢……”
說罷,窩在被子下害怕地悄悄抹淚兒。
兒子這番心事,錦月已等在了靈霄殿外自是無暇顧及。
入夜了,凌霄殿高闊的金瓦屋頂,在沉沉暮色裡顯得更加隆重、令人敬畏。
檐下,八角宮燈亮如白蓮,隨着晚風輕輕搖晃,曹全從屋裡出來,來回錦月的話——
“太子殿下剛批完文書,雲衣姑娘可以進去了。”
錦月福了福身,感激地笑了笑:“有勞公公通稟,雲衣萬分感謝。”
曹全低首躬身客氣地說不必客氣,而後悄聲看着錦月沿着石階一步步走上殿門口。
黑暗洗去繁雜,只見那女子背影玲瓏纖瘦、腰如一握,燭火光映在她粗布麻衣上,如涅槃的火鳳凰,走向象徵地位和權力的凌霄殿……
曹全拍自己的臉,他怎會有鳳凰這樣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個粗布麻衣的婢女而已。不過這奴婢好似不一般,要不要,通稟給太極宮太皇太后呢……
錦月進殿,殿中空寂,只有案邊亮着盞燈,在她看過去的瞬間,案邊看書的男人突然射來兩道冰冷的視線與她對視,昏暗讓他本就俊美的容貌更俊朗如畫,只是眼神的凌厲和脖間的圖騰太令人生畏。
他輕輕一個冷笑,也不看錦月:“怎麼,傷了人又想安撫?這招‘欲擒故縱’,你就用不厭麼?”
錦月收回看她的目光,平靜的低首:“奴婢求見不是來求見太子殿下的,而是來找曾經的秦弘凌,告訴他,五年前蕭錦月離開的苦衷……”
目光一閃,弘凌擡眼看向光影交錯中站得筆直的女子,臉上涌起復雜的神色,沉凝許久才壓下混亂的呼吸,低緩道:“曾經的秦弘凌,已經死了。”他頓了頓,“不過,本宮,可以轉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