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山谷最高一層的百草廳之中,一個長相俊美,穿着水色薄衫的瘦高男子,正在仰望星空。他身材頎長,寬大的長袍隨風獵獵作響,渾身上下有股說不出的落寞與蕭索。
寒冬寂夜,他竟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他就像是一個年少書生,春衫單薄,仰觀蒼穹,心事悠悠。
百草廳內,竟然真的長有無數株奇草。
他腰身微彎,折下一片泛黃的葉子,夜風漸涼,他兩指間的枯葉似是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倏然捲起。
這似乎是那人間隨處可見的含羞草。
輕輕一碰,葉子便會立刻卷作一團。
瘦高男子現在伸出食指碰了一個人的胸口。
這個人的身體頓時也縮在地上。
“掌…門真人,您爲何要…要廢了弟子的氣功…”
這個蜷縮倒地的人,居然是秦皮,此刻她不住的倒抽着冷氣,舌頭好像也打了個結,磕磕絆絆的說道。
世人都知道這位身着薄衫的高瘦男子,便是虛若谷。
這豈非很奇怪?
人們通常以爲,一個活了將近三百年的老古董,定然會是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然則,虛若谷頭髮如墨,雙瞳光澤閃爍,面如冠玉,竟是個豐流俊雅的翩翩美男子。
只因他所修煉的這門氣功,名爲‘六合長春功’,修至高層,更有返老還童之效,使肉身相貌,永遠都保持在十八九的狀態。
這是門玄之又玄的奇功。
被稱爲能夠與太陰寒氣相媲美的絕世氣功。
無人知曉‘六合長春功’,到底屬於哪個等級。
高階,靈階,甚至是那傳說中的真階氣功?
但總歸虛若谷憑藉着這門玄功,曾經滅殺了數以百計在世間興妖作怪的修道者,他的威名,傳遍天下,哪怕他已不再顯身於俗世。
虛若谷眉目如畫,黑色的長髮,柔順的披在雙肩,夜色悽迷,百草廳裡瀰漫着淡淡的白霧,爲他整個人平添了幾分超然灑脫之氣。
他緩緩轉身,舉手投足間盪漾出一種逍遙不羈的仙氣,他竟不像是一位修行氣功的煉氣士,反而與那上古時代丰神如仙的謫仙十分相似。
秦皮神色緊張,心中惴惴不安。儘管她清楚的知道這位叱吒風雲百年之久的掌門真人,其氣功修爲是何等的高絕傲人。
可她卻仍是難以置信,虛若谷僅僅只是那樣輕輕一指,她體內的靈氣便轟然泄去,消散的無影無蹤。她明白,自己現在已經氣海受損,氣功盡失。
她苦苦吞納天地靈氣幾十載,才修煉到這個境界。
當她在西陵郡城發現了梅八角這具‘天生靈體’之後,她也因此而受到虛若谷的獎勵,她以爲,一切都已朝着好的方面去發展了。
蒸蒸日上,欣欣向榮。
秦皮很滿意自己目前的生活,能在行將就木的晚年之際,受到掌門真人的垂青與栽培,她想着,晉升到煉氣八層的妙境,指日可待,不再是妄想。
然而,虛若谷的這一指,卻是徹底的斷送了她一直以來的心願。她從現在開始,便已成爲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
她已很老,年紀又很大,失去體內靈氣的加持,恐怕待會兒她都無法順利走下這片陡峭的山坡。
但這時她心中又有些慶幸,因爲好歹虛若谷留了她一條命。
好死不如賴活着。
人越老就越是怕死。
這是古往今來亙古不變的真理。
果然,只聽虛若谷淡淡開口道:“暫且饒你一命。”
秦皮匍匐跪在冰涼的草地上,叩首道:“弟子謝掌門不殺之恩。”
“你剛纔問我,爲什麼要廢了你的修爲。百草園歷來獎罰分明,梅八角是你帶到園中的,你自然有連坐之罪。”虛若谷聲音溫和,雙目深邃如湖,隱隱間,有流光從其眼中流瀉而出。
秦皮身軀驀然一顫,嘶聲道:“但弟子委實不知道梅八角的真實身份啊,她隱匿在園中這麼久,都未能有人識破她的底細,您對弟子的責罰……”
虛若穀神情陡然一冷,截口道:“你是說我對你量刑太重?”
秦皮臉色無比慌張的說道:“弟子不敢。”
“今夜傳你問話,你的回答還算是令我滿意。念在你一心爲宗門考慮的份上,我就不取你性命了。”虛若谷驀然臉上露出笑容,“你先退下吧。”
“弟子告退。”
秦皮長吁一口氣,眼中卻閃過一絲不爲人察的恨意,她緊咬牙關,強撐着精神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向坡下行去。
……
夜色中一人乘風而來。
風陵真人的光頭閃耀着黝黑燦亮的精芒。
她站定在虛若谷身旁,眉頭微微蹙起,猶疑道:“師兄,秦皮只不過是犯了失察之罪,有必要如此嚴懲於她嗎?”
聽到‘師兄’這兩個字的時候,虛若谷目中旋即浮現出一絲悸動。
當他聽完這句話之時,他的臉色卻陰沉的彷彿是那冬雪降臨之後的黃昏,黯淡無光,陰霾密佈。
他凝視着風陵,聲音依舊是那般柔和,字正腔圓的說道。
“師妹,你可有很多年,都沒有稱呼過我師兄了,一個秦皮自然不會讓你對我低聲下氣……”他話說到這裡,便頓然沉默下來。
虛若谷負手而立,天際寒星孤懸,夜色更濃。
風陵心中暗歎一聲,她的這位師兄,心思還是這麼的縝密細緻。
她想了片刻,神情驟冷,用極爲嚴肅認真的語氣鄭重說道:“我是想讓你放了梅八角。”
“師妹,你從來不插手園中事務,這次是怎麼了?一個妖道,包藏禍心,匿身在我百草園之內。若是傳將出去,恐怕會令天下人所恥笑,不殺她,何以正我宗門之威?”虛若谷笑了笑,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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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中的意思很明確,是嫌風陵多管閒事。
虛若谷袍袖甩動,周遭虛空間的靈氣,隨即一蕩。
他似乎有些生氣了。
風陵面無表情的冷哼一聲,她渾身內外,也立刻散發出一股極爲陰寒的冷冽氣息,在這一方天地之間,兩股元氣,正在相互碰撞,僵持不下。
轟!
整片山谷都開始震顫抖動起來。
虛若谷雙袖輕擺,暗涌在虛空下的元氣波動,頓而散去。
他微微眯起眼睛,仔細瞧着風陵,聲音中透出一抹冰寒,“你放走桃夭夭一事,我還沒責問於你。眼下你還想爲虎作倀,幫助修道者,百草園千年基業,你真想讓它毀於一旦?”
風陵心神微震,表面上卻是風輕雲淡的隨口應道。
“當初是劍無涯看管不力,此事於我有何干系。你不要忘了,是誰將‘失樂園’福地,毀滅粉碎的。”
她在轉移話題,她不想在桃夭夭一事上跟虛若谷再做糾纏。
她要將虛若谷的怒火引向劍無涯。
可是虛若谷非但並未發怒,他淡然笑道:“失樂園毀了就毀了,無礙大事。總之,梅八角一定要死。”
風陵怒聲道:“虛若谷,你果真要一意孤行!”
虛若谷微笑道:“師妹,都幾百年了,你的脾氣還是這樣暴躁。”
“哼!”風陵冷冷的瞟了他一眼。
虛若谷那雙深沉明亮的眼睛裡,充滿了憂鬱之色。
他默然半晌,長長的嘆了口氣,“大劫在即,百草園身爲修真門派魁首,樹大招風,必然會成爲‘域外魔神’的獵殺對象。師妹,你勿要再意氣用事了,緊要關頭,我們不能禍起蕭牆,自相殘殺。”
風陵真人靜靜的聽着。
虛若谷繼續說道:“在這種危急存亡之時,修道者聯盟又死灰復燃,爲禍天下。梅八角身後必定還有其他道人,我這麼做,歸根結底,是想引出那些藏於暗處的妖道。”
風陵脣角露出一抹嘲弄之意,“你機關算盡,到頭來,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三百年的時間,修真者都未能將道人斬盡殺絕,你要獨佔功勞,效忠‘天行者’,簡直是異想天開。”
虛若谷挑眉道:“大坤侯妄圖通靈魔神降臨此界,殊不知,此乃壞我太虛幻境之根基,唯有‘天行者’,才能在大劫來臨之時,庇護我等。”
風陵嘆了一口氣,沒有答他。
虛若谷面色愈發冷峻,他沉思稍許,一字字道:“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會來救梅八角,攘外必先安內,修道者絕不能再次重現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