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很早的時候,她就已經意識到,河童真人與金蟾仙童,所謂的蒐集‘心頭熱血’,實際上是需要將那些年輕男女給殺死的。當她通過許多蛛絲馬跡印證出這一結論後,她便有意的放慢了進度。
直到那日在巫浪城,她被白鬼和呂光所擒。
之後事情的發展,便已經脫離了她的預料。
她又不想暴露出真實身份,只能選擇隱忍。
白鬼轉頭看着她,嘆息道:“沒想到,你的經歷竟然如此坎坷。你是雲中精氣所化,也難怪我看不透你的本體。”
綵衣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站起身來,笑道:“雲本爲白,無色無味,因此我纔給自己起名字,叫做綵衣。我希望這個世界能夠重新變得五彩紛呈起來,不再只有殺戮的血色,陰謀的黑色,恐怖的白色。”
雲。
虛無縹緲,無形無跡;握不住,抓不着。
綵衣的諸般經歷,以及之後的所作所爲,也的確是像極了漂浮在天空中的白雲。
她唯一做錯的一件事,就是不小心受了金蟾仙童等人的蠱惑,墜入邪道,間接造成了那麼多年輕男女的死亡。
這原本是件無法饒恕的惡事。
可當白鬼聽完她的話後,已是看出她在真心懺悔。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綵衣現在已徹底放下了心中的執念,她明白了金蟾仙童向她描述的那個美麗新世界,並不存在;而呂光、白鬼向她所說的太平盛世,卻是真的會應驗。
眼下金蟾仙童已然形神俱消,在其臨死前,綵衣真正知曉了‘域外天魔’的秘密,所以她纔會不惜以身犯險,幫助呂光營救許人山和道林和尚。
白鬼忽然說道:“你現下是何等境界?”
綵衣低聲道:“煉氣八層。”
白鬼想了會兒道:“我收你爲弟子,如何?”
綵衣神情一震,目中涌出激動的情緒,顫聲道:“可,……可以嗎?”
白鬼點頭道:“我是認真的。”
綵衣忽而雙膝跪在地上,向白鬼叩首道:“師父!”
白鬼低着頭,滿臉欣慰之色的望着她,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輕聲吟道:“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綵衣昂起頭,雙頰上已滿是淚水。
白鬼拉起她,笑聲道:“等到荒州事了,待得我度風災大劫之前,我便會將本命神魂之中的道義盡皆傳授於你。只是你得先行自廢氣功,纔可一朝跨入道門。”
綵衣臉色變了變,道:“師父,這…您的風災大劫…”
她話未說完,就已被白鬼打斷,“生死無常,劫數在天。以我如今的道境,風劫已是萬難度過。在神魂湮滅之際,能把我的道統傳給你,也算是一段善緣。至於殿主他…他並不需要我的神念。”
白鬼停頓稍許,眼裡泛出柔光,盯着她的面龐,清聲道:“不過自廢氣功,十分痛苦,你心裡要做好準備。既然你不打算再走修真這條你死我活的殺戮之路,精修道術,的確是你最好的選擇。”
綵衣搖搖頭道:“我不怕。我真的不想再修煉氣功了。”
白鬼笑了笑,隨後她目光轉向躺在地上的呂光,道:“此事切記不要告知殿主。他…他是一個有着赤誠之心的孩子,但凡有一線希望,他就不會放任我神魂寂滅,可是那太難了。我怕會影響到他的道途。”
綵衣疑惑道:“殿主他不知道您的風災馬上就要降臨?”
“他知道——”白鬼微笑道,“可他不知道,若是我將神魂道義通過灌頂之法傳給你,那我就會徹底的泯滅於世間。即便我是上古異獸螣蛇,也難以留下一絲神念。”
綵衣搖頭道:“這麼說縱然您度風災大劫失敗了,也能留有一絲神魂?那綵衣還是不要您直接傳我道義了。我能慢慢修行道術!”
白鬼滿目憐惜的看着她,道:“你不懂……這些事情等到以後再向你解釋。”
綵衣眼瞼微微低垂。
她怕自己忍不住會再度流出熱淚。
她低下頭,悶聲道:“師父,您爲什麼要對我這樣好?”
白鬼道:“你跟我女兒的個性很像。”
綵衣吃了一驚,道:“您有女兒?”
白鬼神色悠悠的道:“對,她叫代萱眉。是我妖身本體內的精華凝結而成,當初我剛剛化成人形,在去麟州黛山遠遊之時,誕下了她。”
綵衣熟讀大周典籍奇書。
有一本《古今人物通考》上曾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
代萱眉…代萱眉……
綵衣低聲默唸了幾遍。
綵衣猛地恍然大悟,道:“師父應是從未嫁人吧,怎地……”
白鬼截口道:“你我同爲妖類,天地間本就有些異數,極難言明,定出道理。你猜的很對,我的確不曾嫁人,但生下眉兒,乃是天命。”
她這句話說的有些悵悵然,滿目悲傷,令人聞之不禁黯然神傷。
綵衣道:“姐姐她是怎麼死的?”
白鬼神情頓然沉了下來,眼中劃過一道寒芒,一字字道:“她是被人害死的,但我今生可能已無法爲她報仇。”
綵衣追問道:“是誰?”
白鬼重重的吐出一口濁氣,道:“劍無涯。”
綵衣驚道:“天下第一劍聖?”
白鬼沉聲道:“不錯,就是他!”
綵衣眯起眼睛,道:“弟子記住他了。”
白鬼愣了一下,轉頭見她滿臉殺氣,不由苦笑道,“你遠遠不是他的對手。況且他背後還有第一修真宗門百草園。”
綵衣道:“師父不用在意弟子想修煉道術的想法,您將來只要全心全意的抵擋風災大劫即可。實在不行,我們還可前往‘通天寶塔’,讓您的風災暫緩降臨。”
白鬼仔細看着她,道:“你對通天寶塔也有所瞭解?”
綵衣抿嘴一笑,神秘兮兮的道:“那是自然。”
洞外天色更黑,白鬼囑咐道:“我先溫養一下神魂念頭,你務必看好殿主,這次他所中的‘十步踏黃泉’已侵入臟腑,如若他醒來,絕對不可令他走動半步。”
綵衣乖巧點頭:“弟子曉得。”
一個煉氣八層的氣功高手,拜一位神魂鬼仙爲師。
自古以來,真、道,勢不兩立。
修真者和修道者甫一見面,便是生死之爭!
可現在世上就發生了這樣一件奇事。
綵衣拜白鬼爲師。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綵衣想要修道,更想通過道術,來逐步解開太虛幻境的真相。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因此她不惜一切代價,即便未來要自廢修爲,經受筋脈氣海破裂之苦,她仍是堅持這麼做。
這就是綵衣,身爲一朵純淨白雲的倔強。
……
第二天,臘月二十三,小年。
東屏城,鍾府。
此刻這座富麗堂皇的府院門前,仍是滿地狼藉。
大半夜的時間過去了,地上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首,依舊陳列在地。鍾家竟沒有一個人,出來打掃巷子。
這未免有些太匪夷所思。
要知道,昨夜戰死在此處的幾位鍾家高手,皆是鍾無陵的叔伯之輩,身份高貴異常。然則此際,鍾無陵卻像一隻縮頭烏龜,大門不出,藏在府中。
更讓人感到驚異的是,他甚至還不允許其他族人離開府門一步。
他想幹什麼?
無數東屏城居民的心頭,都浮出這個疑問。
這不像是鍾家以往的行事作風。
被幾名道人欺上門來,連殺數名族中老祖,鍾家此時卻絲毫沒有做出反應。這……這實在是讓人無法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