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神荒原廣袤無際,呂光和女瑛一前一後,就這樣徒步走着,走了足足有七天七夜,纔將將走出天宮大帝的控制範圍。
這一日,他們來到了一處山谷中,卻見兩側山崖壁立千仞,直插雲霄。
這是峽谷最窄的地方,僅僅丈餘,素有‘一線天’之稱。
此地堪稱奇險之景,若要從此處逃離出去,無異於插翅飛天啊。
呂光輕輕嘆了口氣,心裡稍微有一些失望,許久過後,臉色方纔恢復如常,將目光轉到女瑛身上,低聲道:“前輩,你可有把握在出了天宮囚牢之後走脫?”
“不能。這出山路途,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如果出山入城之後,以他們的本事,看住我二人那簡直是易如反掌。”女瑛心思十分敏睿,知曉呂光言外之意,直接說道。
二人邁步而行,裝作一副淡然無事的樣子。
正在竊竊私議之時,突然有幾絲聲音傳進他們耳中。
“我勸你們少做他想,勿要心生別念,妄圖脫離我二者的控制之下。”聲音尖利,像是男孩成長時的變聲之音。
素兒含笑接道:“大哥哥,遵守信義,豈非是人之本性?我們全無半分威逼利誘,只要你拿出無意間得到的那幅圖,此乃天經地義。你難不成非要逼得我二者用出諸般手段,來折磨於你?”
“這個……在下曉得,我只是好奇二位身處何地,不顯身影,所以纔出言相誘,想讓二位現身一見。”呂光躊躇片刻,稍微露出絲許尷尬,微微一愣,便目光炯炯,直言說道。
女瑛梨渦淺現,笑意突顯,對呂光這番睜眼說瞎話視而不見,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親切感。
再無聲音傳來,一時谷峰中寂靜淒冷。
嗡!
猛然間一種震動悶響在山谷中響起。
女瑛循聲望去,眼波流轉,頓時瞥見呂光的衣袖在急速顫動着,其內彷彿圈養着一頭兇獸,欲想破門而出!
呂光神色驚異下,摸向袖籠,心中一顫,馬上就確定了響音從何而起。
鎖魂瓶!
它猶在兀自震動着,哪怕呂光緊緊握着,似乎也壓制不住它暴跳而出的動作。
“這鎖魂瓶中禁錮的是千鬆道人的一絲神魂,那狐族女子曾言,如果本體遇到危險,這縷神魂便會暴躁不安。”呂光暗忖道,沉思不語,腳步依舊邁動着,只是步伐並不太大,一片安靜祥和的峽谷中,像是暴風雨來臨前那樣怡然寧和。
……
玉瓶周身光滑,震顫間仿似將要脫手而出的游魚。
呂光握緊右手,邊走邊思考,千鬆道人一定是身處危險境地,並且離此不會太遠,要不然鎖魂瓶也斷然不會有所感應。
連叔與韓孟江還身在‘子虛袋’中,若是千鬆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殃及池魚,害了連叔?
念及至此,呂光陡然加快速度。
他全身元氣充盈,雖然還不曾學成什麼行氣運力的功法,可單憑天地元氣淬鍊洗滌身軀的諸多妙用,就已然是令他當下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縱躍間一步數米。
“素兒,此人怎麼突然加快了速度?難道說他又想玩弄詭計,逃出你我掌心?”金童身軀猶如透明寒玉,融於白雲之中,語氣訝然。
說話間雲朵便化爲一團白芒,向呂光飛遁而去。
女瑛御氣而行,腳不沾地,身姿飄搖,恍如拂風擺柳,緊緊跟在呂光身後。
二人並行,猶似船行江河,一瞬數十里。
前進中,偶爾從樹上飄落的幾片黃葉,落在他們肩頭,來不及撣去,迎面拂來的秋風便吹落秋葉,翩躚跌至地上。
“咯吱咯吱”的踩動聲,不斷的響徹在呂光耳邊。
“噫?玉瓶沒有反應了!走了這麼遠,仍然毫無發現,千鬆道人真的在附近麼?”呂光心思一動,不由得生出幾絲困惑,止住腳步,暗自狐疑。
其一頭戴斗笠,呂光曾與他有一面之緣,有所印象,正是當日在山林中襲擊呂光與千鬆的怪人。他侏儒般的身材,手拿着一根丈餘之長的釣竿,模樣裝束很是怪異。
第二個人身披黑色斗篷,身高足足是旁邊侏儒的兩倍。一張醜陋瘦削的蠟黃臉,是他整身上下的唯一顏色。除此以外,他就像是一個行走在黑暗中的蜈蚣,滿身漆黑,惹人恐懼。
此人鼻孔很大,兩個黑窟窿竟似比眼睛還大,鼻翼卻是小如蟲卵,眼睛猶如鼠目,嘴巴抿成一條細線,鼻子、眼睛、嘴巴,就好像是陶藝匠人隨手捏製的半成品、殘次品,難看至極。
可是他的目光卻很鋒利,彷彿一把尖刀,再等待着插入他人心臟。
呂光心中惕然,神色淡然,站起身來,道:“誰派你們來的?”
女瑛手腕一抖,從手肘處落下一把短劍,三寸青鋒,握在掌中。
她看此二人如此鬼魅邪異,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爲防不測,使出了壓箱底的功夫。
長短雙劍,一攻一守。
尋常修者,絕難有所大成,然而女瑛自修真之始,便是心如止水的個性,一心爲二,使出長短劍來,恰是得心應手,相得益彰。
看着相距不遠的這兩個面目詭異的怪人,呂光沒有露出一絲意外之色,但是心中卻不免涌動如潮,反覆思考。
那侏儒冷冷的掃了呂光一眼,眼中有些詫異,接着就悶聲冷笑道:“正好正好!你這小子居然在這裡,怪不得這道士一路拼命向山峰逃來。”
“釣魚叟,他是誰啊?”膚色蠟黃的高個,聲如破鍾,尖銳急促的向侏儒訝然問道。
侏儒擡起釣竿,指向呂光,斗笠下傳出聲音,一字字道:“他就是‘大夫人’的侄兒,是京城‘鎮遠侯’呂家的棄子,一直寄居在韓府中。據說因無法開闢氣海,方纔苦讀詩書,以望考取功名。”
“噢?百無一用是道人,原來是一個廢物道人啊。”蠟黃臉語氣森然,話含嘲諷。
這二者旁若無人的交談着,諷刺意味躍然於上,三兩句就把呂光的身份來歷道明清楚。
呂光的眼神動了動,瞄向當空中的那片雲彩,暗想道:“千鬆道人道法精湛,雖然不如那龍陽道人與這金童素兒,可對面的這兩個怪人能把千鬆逼迫到如此地步,可想而知,這二人定非易與之輩。”
蠟黃臉凝神瞅了呂光片刻,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皮笑肉不笑,臉皮好像是任人拉扯的麪筋,道:“小子,說!你們把韓公子給藏在哪裡了?”
“你們是從哪裡得知消息,一路跟蹤前來?”呂光神色恢復如初,抿了抿嘴冷聲問道。
蠟黃臉狹長的眼角發出一抹餘光,冷冷瞟向呂光,沉聲說道:“想套我話?告訴你也無妨,我二人若想殺你,比踩死一窩螞蟻還簡單,也不怕你玩耍心計。”
呂光心中思索着,聽聞此言,輕輕的嘆了口氣,冷聲道:“若想殺我?似乎你們總愛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對我說這句話。你們不殺,我倒要殺你們!”
說到最後,呂光已是聲色俱厲!
他霍然起身,凌空翻動,一腳踏在地上。
呂光如此謹小慎微,善於察顏悅色,不是有意爲之,而是因爲在自小寄人籬下的生活中所鍛煉出的一種本能反應。
玉女暗道一聲好險,看着金童回覆原本神色,她纔開口朗聲說道:“還不走麼?”
花蕊夫人止住語聲,笑道:“本真人囑咐弟子幾句,讓二位久候了,失禮。”
天嬋輕移蓮步,站至呂光面前。
她比呂光矮了半個頭,眼光正好落在呂光乾裂的嘴脣上,心中泛起一絲柔意,低聲道:“我們走。”
山色悽迷,煙霧撩人。
風蕭蕭、夜悽悽,爲天嬋此言平添了一分壯烈之感。
她十分明白,自己跟呂光下山是意味着什麼。師父對這兩個怪人很是忌憚,一再退步,可見那‘長生殿’肯定是一個勢力極其龐大的存在,否則連在大周王朝赫赫有名的靖道司,也不會不敢反抗相持。
不幸的是,表弟與他們發生交集、摻雜進去,此乃非福是禍……
天嬋擡頭望着呂光深如汪海的眼睛,下定決心。無論前方路途怎樣坎坷、會遇到何種危險,她都不會對呂光不管不顧。
至於剛纔潘芸與花蕊夫人看似勸慰的婉言,她全都當成耳旁風了。
呂光回想了一下從韓府來此的一路經過,不由得心生感觸。
如非那塊通靈寶玉,此時自己恐怕也不會活着見到嬋姐了。世事弄人,卻又有一番定數在其中。
一望無垠的星空,倒映在呂光眼瞳中,美不勝收,更令他心中升起一陣萬丈豪情。
“走。”呂光率先擡腳,向一片虛無的黑夜裡快步行去。
……
寂靜空曠的山谷裡,朝陽初升。
由山坳下遠遠向峰頂望去,那尊迎風而立的‘神女石像’,在東方萬道霞光的照耀下,絢麗生輝,煞是醒目。
這一男一女,自然就是星夜兼程的呂光與天嬋二人。
只是那言明要跟隨呂光的金童玉女,卻不知何故,不見身影。
秋色如畫,二人走起路來,也格外的精神抖擻,半點不見一夜未眠的疲憊。
呂光神色溫順,邁步而走,表面上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可他內心中卻波濤起伏,在苦思對策。
“這‘隱身法’端的是奇妙無比,隱匿身形,行蹤不現。如若照這樣走下去,我何時才能尋到機會,溜之大吉呢?”呂光心中暗暗估摸着,餘光不斷的掃向左右,以期能觀察到些許異樣,抓住一絲逃走的機會。
那二者也不知躲在何處。
可呂光心中特別清楚,金童玉女肯定就在附近,對他形影不分、寸不離身、時刻監視。
白雲飄懸,穀風拂面。
高聳入雲的靖道司擎天直立,俯瞰着山下的一切。
若非此時身陷危機,呂光二人倒還真像是一對遊山玩水的俊男秀女。
羅裙拖曳在地,幾滴秋露沾溼了天嬋的衣衫,使她渾身洋溢着一種空靈虛渺的味道。
她臉色微白,不顯驚慌,眼神平視前方。似乎只要是跟呂光一起走,前方哪怕是遙無止境,她也渾然不懼。
“表弟,幾年來,你過的還好麼?”掩藏在天嬋心底很久的話語,終於浮上脣邊。
呂光微微一怔,目中顯出笑意,道:“現在好了。”
呂光無意把自己數年來的坎坷遭遇傾訴給天嬋。
時過境遷,事已至此,誠然自從韓韻山去世之後,自己受過很多不平待遇,但那些都已過去,成爲昨日。
即便告訴了嬋姐,也是令她徒增憂心。那些困難是屬於我的擔當,此時有了通靈寶玉,一切業已向着柳暗花明的態勢發展。
呂光右手輕輕摸過左胸前那塊凸起的地方,它是一切希望與改變萌芽的起點!
“現在?”
天嬋聞聲一怔,因爲稍微仰起的頭,而使得她露出了白皙修長的脖頸。宮裙下的鎖骨,堅硬的頂起了柔軟絲綢織造的衣衫,睜大的眼睛裡,露出一絲詫異,不禁一陣愣神。
片刻之後,她忽然一笑,臉頰暈紅,此笑恍如寒冬臘月裡的暖風,令人舒暢,使人倍感溫馨。
她體會到了呂光現在心境,心中頓時充滿寧靜,感同身受。
有你有我,有風有景,就算前路有刀山火海,又有何懼?
天嬋微微一笑,目中泛起漣漪柔情,一切盡在不言中。
等到把魂海中的所有念頭,融合爲一個整體後,就可藉助三魂來煉就念頭。
但是念頭的多寡直接決定了以後與天、地、性三魂相溶後,念頭是否強大。
魂海翻涌的一瞬間,呂光就已明白他在修道一途上,如果和金童相比,那不過是蹣跚學步的小兒。兩者之間實力相差太過懸殊,還遠遠不能相提並論。
這也更讓呂光覺得,剛纔的決定是無比英明正確的。
“我初入道境,所知甚少,也不曉得這金童玉女修煉到了什麼境界?比之那日我在巫雲山中遇到的狐族女子,誰更厲害呢?”呂光看向一旁,下意識的避開了這犀利傲然的眼神。
金童看向呂光和衆人的眼神,與其說是審視,倒不如說是蔑視和鄙視。
那是一種深到骨子裡的嘲諷,好像是被女孩先前所說的話,而勾起了埋藏在心底的記憶。
這彷彿是對所有人類的一種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