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馬車邊上不動聲色地多起來的十幾個穿着暗紅色侍衛衣的東宮內衛,羽汐神情略緊了緊,她知道李承嗣已經發覺了杜苑,正等着他自投羅網。
“小姐,等下能救便救,若不能救……”阿俏沒有說下去,只仰着頭看着馬車緩緩經過的一座酒樓的臨窗位置一動不動。
羽汐順着她的目光擡頭,撩起的簾角上方出現一張年輕青俊的人。看到她仰頭看他,他的嘴色上含笑,眼睛裡含笑,舉起的左手握拳,打開,五指張開。羽汐鼻頭一酸,兩行淚滑了下來。那張年輕的臉,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我記得他。”放下簾子,羽汐輕道,“小時候我很調皮,喜歡爬樹,有一次爬得太高,下不來了。宮侍們都不在身邊,我急得沒有辦法。他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他本是哥哥們的伴讀,不知爲何偷偷溜出了上書房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來的。看到我掛在樹上先是笑,笑得前仰後合的,我惱怒敢,就威脅他說,如果他不把我弄下來,我就治他的罪。他一愣一愣地,顯然之前並不知道我是公主,聽到我這樣說後,他就真的不笑了,只低着頭深思什麼。那樣子有些老成,便極了他的父親杜將軍。我便也不惱,也笑了起來。”
阿俏驚呆了,怔怔地看着羽汐,她不明白自家小姐爲什麼會記得這些童年時的事情,她不是應該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記的嗎?
“後來,他找了一根繩子來,先自己爬到樹上,把繩子綁在了我所有的地方,然後順着繩子往下溜。繩子不夠長,只垂到那棵樹離地面的一半的地方,他便抓住身子的一頭,輕鬆地跳到了地上,然後就示意我下去。我不敢,死活不肯下去,他就給我比了這個手勢。握拳,他告訴他很有力氣。伸手,叫我放心。五指張開,他說他會接住我。你知道嗎,他當時矮矮地,瘦瘦的,比我高不了多少,我卻毫不猶豫地跳下去了,他真的接住了我,自己卻被我帶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得那麼疼,他卻笑着。從頭至尾,他沒有跟我說一句話,我以爲他是一個啞巴。後來問哥哥,才知道,他那時候有些結巴,很自卑,不好意思在別人面前說話的。因爲不愛讀書,他沒有在上書房待多長時間便回家了,後來便一直跟着他的父親南征北戰,我再未見過他。可是,他剛纔一笑,我便認出了他。”
“阿俏,我覺得好奇怪,碰到以前熟悉的人和事,我的腦子裡自然就會浮現出以前的影像來。你說,照這樣下去,我是不是會把以前的所有事情都想起來呢!”
羽汐說這話的時候既茫然又無措,她的心裡很複雜,既希望自己能夠把以前的一切記起,又害怕自己把那些過往想起。爲什麼會這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小姐,這也許是好事。”阿俏艱難地吞嚥了一下口水,有些吃力的說道。能夠記起以前,對於羽汐來說,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也許正是另外一個苦難的開始。現在,阿俏能做的,便是儘早把羽汐帶出皇宮。只有這樣,羽汐纔不
會生活在痛苦當中。
杜苑的目光一直追隨着羽汐走出了很遠很遠,那是他的公主,不僅僅是那個出身高貴,身世顯赫的柔然小公主,而是他心裡的真正的公主。記得七歲那年,她落在他的懷裡起,他便覺得她與他之間,必定會有牽扯不清的情緣。無數個午夜夢迴時,他曾不止一次的在心裡想,若大風沒有攻打柔然,若柔然現在還偏安於西北一隅,他會不會有勇氣央求父親去向她提親。小小年紀的時候,他就告訴自己,一定要在邊塞上建功立業,成爲像父親一樣了不起將軍,然後鮮衣怒馬,穿着鋥亮的鎧甲回去娶她。柔然國配得上她的男子實在不多,自己是很有可能遂心所願的。原本一切都沿着他設想的軌道慢慢前行,他也從一個小小的小校做到了偏將,做到了將軍。他想,只要他再立一場戰功,他便有足夠的底氣去迎娶她了。可惜……,一切都在那場戰爭裡全毀了。他的國沒有了,他的家沒有了,他的父親沒有了,連她,也下落不明。他恨,恨摧毀了他幸福的那個國,那個帝王,那個嗜血的太子。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可自己什麼都沒有了,又有什麼可在乎的呢?聽說她失去了記憶,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在臨死前能夠看她一眼,哪怕她已經把自己全然忘記,又有什麼關係呢?
嘉和,我的小公主,希望你能夠永遠都快樂,幸福。
“有刺客,抓刺客。”
人羣涌動起來,原本秩痛井然的隊伍,鬧哄哄的。前面的侍衛已經拔出了隨身的配劍,刀劍相交的鏘鏘聲傳來。羽汐不顧侍衛的阻攔跳下了馬車,阿俏隨侍在身邊,回頭囑咐綠竹待在馬車裡不要亂走,她便護着羽汐往前去。
“姐姐,姐姐,停下,停下,前面危險。”周媚兒在後面也掀起了簾子,看着羽汐往那刀光劍影裡衝,不顧形象地鑽了出來,對着羽汐高喊。
羽汐置若罔聞,一門心思直想往前衝,可是那些宮侍和護衛都紛紛出來阻攔。他們雖然不敢直接攔她,卻也阻了她不少行程。
“阿俏,無論如何我要見他一面。”她這樣說,一面從一個侍衛心裡奪過一把劍,就毫無章法的劈砍下去。那些侍衛和宮侍看到羽汐赤紅的雙眼和緊繃的神情,不敢靠她太近,紛紛攮攮地勸着,太嘈雜,也沒有人聽得清。
李承嗣此時正冷冷地看着衆侍衛和那黑衣刺客鬥在一起,臉上的笑更冷了。他原本以爲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刺殺,規模應該不小,沒想到卻是一個孤膽英雄,無畏地跑來送死。看着那個年紀很輕,大概只有十八歲的青年人,他倒是油然而生出一股佩服來。他李承嗣很少佩服別人,現在卻對着一個比他年輕,帶着股孤勇的刺客纔出佩服來,不能不說是鮮有的一件事情。
杜苑表現的很英雄,他剛纔的目標是直直地對着那個黃色身影的,那個男子身上散發出的冷氣雖然能夠給人一種攝人的感覺,可是他無所畏懼。他的劍就那樣像他刺去,只差一寸,那個男人彷彿背
後長了眼睛般,未看清楚他是如何拔劍的,他的劍便在那一寸處停滯了,再進不得分毫。
只一招,他便知道,自己是註定失敗的。他不知道他的武功居然這麼高強,大大的超出了他的預料。可是那個男人彷彿並不想一下子就要他的命,他格開他的劍,自己騎馬退出了戰圈,那些侍衛上前把他包圍在了中間。他是不會束手待斃的,明知不敵,明知會死,也要死得有尊嚴,像父親一樣,死在戰場上,用自己鮮紅的血,書寫出對自己國家的堅貞。
不停的出劍,提、挑、刺、砍,他的身上被鮮血包裹了,身上沒有一處乾的地方,頭上臉上也沾滿了鮮血。他什麼都聽不到,看不到,只有不停地揮舞着手中的劍。不少的侍衛倒在他的面前,他的身上也被他們砍了無數刀。他不覺得痛,麻木着,一點知覺都沒有。一批批的侍衛倒下,又有一批批的侍衛涌上來。
羽汐走近時,看到就是一片刺目的紅。
“住手,住手。”她淒厲地喊,手指握成了拳,看着那些斷肢殘腿,指甲深深地嵌進了肉裡。
李承嗣正在欣賞着這殘忍的一幕,突然被那個闖進來的小小影子攫住目光。“她怎麼出現在這裡,她不是應該在後面的馬車裡嗎?”
“少知。”李承嗣沉聲喊道,沒有迴應,擡眸纔看見陳少知正守在李承鈺的身邊,清冷的眼睛也看向他所有的方向,等待着他的命令。
那個刺客完全是不要命的打發,他在乎自己身上捱了多少刀,在乎的是他能夠殺了多少個大風的士兵。
“阿木,阿木……”羽汐蹲下來,捂着臉痛哭起來。
她的小小的影子縮成一團,小小的一團,仿若一團柳絮輕飄飄的。
她說,他像根木頭一樣,從來都不說話,那她就叫他阿木吧!
“噗……”一杆長槍趁虛而入刺在了他的後背上,一口鮮血噴出來,差點噴在了蹲在地上的她的身上。
“嘉和。”他的背佝僂着,身子被長槍貫穿,成爲一個支點,撐着他的身子站立着。四圍陡然安靜下來,他睜着眼笑着,笑着,眼角流下了幾顆眼淚。“嘉和,我……不結巴了,我跟着江同將軍守邊……,做了偏將,江……將軍,還要……我當先鋒,等我打了勝仗……,我便回京……,娶你。”
說完,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西北角,再無了聲息。
“不,阿木……”羽汐再喊不出來,聲音就控在了嗓子裡。
“太子妃累了,送她回馬車。”李承嗣驟然發聲命令道,臉上的表情冰冷着,沒有一點兒溫度。
“是。”早有兩個宮侍擡來了軟轎,幾個宮女上來,要把她扶上去。阿俏冷臉一緊,揮出幾拳,那幾個宮女便踉蹌着退後幾步。阿俏轉身抱起羽汐,衆人閃開一條道路,她便在衆人的注視下把羽汐抱進了後面的馬車。
李承嗣看着她們的背影一言不發,但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十分難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