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寧的眼睛在年輕男人的身上轉了一圈,沒再說話。博邵晨算得上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兩家的交情都在,她不能說什麼話來讓孩子心塞,也還沒到那個地步。
今天讓他過來,算是提點,也算是下馬威吧。他們葉家的女兒,再沒有名媛範,也不至於到了讓人用來當替身的地步,更不能受半點委屈。
雖然之前經常和知秋開玩笑說博邵晨不要她,但是玩笑歸玩笑,女兒還是自己的,誰都不能欺負。
大概這就是所謂人,人都是有護短情結的。
葉念燊對她的做法不置可否,只是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他怎麼感覺,自從芝寧懷孕之後,自己在家裡是帶了兩個女兒。
徑直上樓,博邵晨不斷地在心裡說服自己,這是你女朋友,你來看她是正常的……
“叩叩叩……”
他剛敲響,房間門就從裡面被打開了。因爲沒有心理準備,博邵晨在看見葉知秋臉色的瞬間立即皺起了眉,他沒想到,她的情況會這麼糟,那雙時常神采飛揚的眸子此刻沒有半點光芒,不知情的人還以爲她被軟禁虐待了。
“邵晨哥,你怎麼來了?”說話都是有氣無力的,聲音沙啞到不成樣子。這是多少天沒有說話的人才有的狀態。
腦中驀地劃過方纔阿姨手中的餐盤,上面的早餐應該是知秋吃剩下的。是他當時沒注意,還以爲是阿姨自己從樓上端早餐下去吃,現在想想,他們家廚房就在樓下,怎麼可能是阿姨的早餐……那份早餐,幾乎沒有被動過。
博邵晨定睛看眼前的女子,整個人都氣若游絲,臉色蒼白得嚇人,彷彿下一秒就暈倒。
這麼想着,葉知秋的身體似乎真的輕輕晃了晃,他立即往前跨了一步,意識還沒跟上,手就先攬上了葉知秋的肩膀,等他反應過來,再想鬆手已經來不及了。
唯有以這樣一種尷尬的姿勢把她扶到牀上,嘴裡回答着她的問題,“我找不到你,就過來看看你怎麼樣。”
視線落在牀上擺着的凌亂相冊上,他的眸色漸深,那些被翻開的相冊上,都有着同一張臉——謝颯。
他張了張嘴,打算再說些什麼,不過喉間才逸出一個音節,他就聽到葉知秋帶着哭腔的聲音在說:“邵晨哥……我知道你想什麼,無非是‘人死不能復生’之類的。道理我都懂,我是覺得我姐太可憐了……”
三十歲的年紀,爲了一段愛情預謀自己的死亡,確實可憐,也很偉大。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所有人都沒想過,最聰明的人居然最無懼生死。
連着幾天,她都在問自己,也問照片上的謝颯,爲了愛情,放棄生命,是不是真的值得。
答案永遠未知。
“我一直在看這些照片,”葉知秋忍住了眼淚,伸手拿過來一本相冊放到膝上,慘淡地笑着說:“我出生的時候,除了醫生,第一個抱我的就是我姐,你看,就是這張照片,她那時候才五歲,很可愛吧?她要是一直這樣,多好……”
照片裡的小謝颯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兩隻手緊緊地抱着懷裡小小的葉知秋,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那張熟睡的小臉,彷彿在研究什麼稀世珍寶。當時大人們覺得這個畫面可愛又滑稽,便拍了下來,卻是她們姐妹從小到大最愛的一張照片。
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博邵晨也不知道,只是她的悲傷太甚,這樣想哭不哭地笑着,太讓人擔心。這樣的悲痛,顯然不是裝出來給人看的,知秋的性子太直,所有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她從來不屑於僞裝。
“知秋,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他看她的模樣,漸漸生出幾分心疼,一雙大手忍不住撫上她的眉眼摩挲着,希望能夠撫平她的悲傷。
然而沒用,葉知秋完全不爲所動,她好看的五官依舊緊緊繃着,過了好半晌,才張開兩片幹得有些脫皮的脣,輕輕地說:“知道我爲什麼不肯出去嗎?因爲A市的每條大街小巷,我們都瘋過,我怕看見那些東西會忍不住哭……”
她最討厭哭,最討厭眼淚了,姐姐也是。這麼沒出息又讓姐姐不高興的事情,她是絕對不會幹的。
他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
一直以爲她心大,外界的變幻對她的影響並不重要,如今看來,要對她改觀了。謝颯這個姐姐的死,似乎帶給知秋的衝擊太大,大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屋外的雨聲不停,始終嘩嘩地敲打着窗戶,偶爾響起幾道雷聲,卻讓房間裡的寂靜更加明顯。
他們就這樣,一個坐在牀上不說話,一個站着思考對策。
在來之前,甚至在見到她之前,博邵晨都沒想過要多認真地勸慰她,一心想着完成任務一樣打個招呼就走,但見到她這個樣子,他反而挪不開腳步了。
他緩緩蹲下,牽過她的雙手柔聲問:“那我帶你出國旅遊?你不是喜歡四處旅遊嗎?還有什麼地方沒去,我們現在去。”
果然,葉知秋一聽到“旅遊”兩個字,雙眼倏地亮了一下,不過馬上又暗淡下去。她垂着眸思考了好一會兒,最後盯着他握着自己的手說:“沒去過普羅旺斯……你,真的有空嗎?”
她一直沒去普羅旺斯,是因爲那個地方太多情侶了,滿大街都是情侶,任她再怎麼遲鈍,也會感到自己被深深地虐了一場。而現在邵晨哥說要帶她去旅遊,那這個地方,她似乎是可以去的了。
雖然他們不像一般情侶那麼甜蜜,但是起碼不會感到自己是個另類。
“你想去,我們就去。”他回國到現在一直在工作,除了出差就沒出去過,差不多也是時候給自己放個假,趁這個機會帶她出去散散心,總比她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着照片傷心來得好。
小哲說的對,最好能把她帶出去。
她眨眨眼,爲什麼感覺今天的邵晨哥和平時不太一樣?他剛剛說話的語氣,分明就是和哲哲說話的時候用的吧?聽着怎麼好像在做夢一樣。
“什麼時候?”她順口問了出來,又覺得自己太過隨便了,便加上一句,“我準備一下。”
心想這樣可以緩一緩,不然真的太不矜持了。而且她確實需要時間準備,他們是去旅遊,而不是逃難,沒有必要走得那麼匆忙。
“今天。”博邵晨捏着她的臉笑了笑,不錯,腦子還是可以轉的,知道出門旅遊要準備,他還以爲,她會就這麼跟自己走了。
葉知秋第一次覺得,跟不上他的思維,被他驚得張大了嘴巴,“啊?你不用先去公司處理一下?”
真的不是逃難吧?邵晨哥難道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有打算?還是說,他是剛好有事出差……
怎麼可能……
所有的想法和懷疑都被她自己否定,單單是邵晨哥沒有辦法提前預知自己想去的地方這一點,就足夠以上設想全數破滅了。
又是莞爾一笑,博邵晨那黑亮的眸子裡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茫然而意外,總算是恢復了些許神采。
他對她的疑問顯然早有準備,在她的問題出來的同時,他擁着她的肩站了起來,“要的,所以你現在收拾,跟我回一趟公司再走。”
如果不做任何交代就離開,別說公司上下會是一片哀嚎,就連他那遠在英國的父親,估計都不會放過他。
其實,現在回去臨時作安排,也勢必會引起父親的怒氣,不過好歹他有準備,沒有理由讓他老人家怒氣滔天罷了。
與他的精打細算不同,葉知秋似乎還在糾結着什麼,目光時不時掃一眼牀上的相冊,眉間舒開又皺起,皺起又舒開,如此重複了多次之後,才小心擡眸去看他:“那……你下樓等一下?”
“好。”
至此,算是達成了共識。
最後被博邵晨帶到公司樓下的時候,葉知秋已經在他的車上睡着了。連着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的人,如今睡得正香,他沒忍心去打擾,只好放棄了親自開會安排的打算,把幾位重要的高管叫到地下車庫來交代清楚,而後驅車離開。
剛開出公司不遠,他就看到路邊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得降慢車速多看了幾眼,確定之後才緩緩迎上去,停在她身邊,“小哲,你怎麼在這兒?”
顧思哲本來沒有注意到他,待車子靠近時驀地恍然大悟,她說這車子怎麼看着眼熟,原來是邵晨哥的座駕。
聽他這麼問,她便拿起手中的保溫盒給他看,毫不掩飾地無奈一笑,“早上把秦大爺氣着了,過來請罪的。”
透過降下的車窗縫隙,她一眼就看到了副駕駛座上偏頭閉目的人,那模樣比她還憔悴,眼眸裡的擔憂涌起,緊接着開口,“知秋這是怎麼了?”
“睡着了。”博邵晨不甚在意地回答,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顧思哲手中的保溫盒上,發音有些艱難,“這……是你做的?”
他之前都不知道,小哲會做飯。呵……秦煥巖是有多大的福氣,這輩子居然能擁有小哲,擁有他一直夢想着要娶的女孩兒。
她今天穿了一身天藍色的連體褲,與她手中的透明雨傘融爲一體,十分符合她清純恬靜的氣質。
讓小哲這麼好的女子洗手作羹湯,相夫教子,他認爲,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幸福。他的父母是青梅竹馬,一生攜手走來,幸福如同神仙眷侶,他一直以爲,自己也能擁有相似的命運。卻不曾想,命運將他最愛的女孩給了別的男人。
站在車外的女子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心裡只想着要快點到秦氏,便收回了自己落在葉知秋身上的目光,“嗯,請罪需要點誠意。好了,路邊不能停車太久,你們先走吧。她醒來幫我問好。”
“好,你路上注意安全。”
沒有手和他揮手道別,顧思哲嘴上應了一聲,踢着腳上的涼鞋一點一點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