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斷他:“江先生一定很愛她吧?”
“是啊。”他吶吶地低語,再次沉溺在回憶之中,“我不願意想起以前的事情,每一次想起從前種種,只會讓我更加深切地體會到現實的殘忍。一生相信的執着,只需一秒就崩落。回憶對我來說就像是在吸食鴉片,不想去想,不願去想,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得不去想。對,就是那種感覺,可以止痛,但想得多了、深了又會上癮。再緩過神來,興許回憶的次數過多,記憶中的每一個細小的情節都能仔細地推敲出來,真的是歷歷在目。
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遇到緋虹是在四年前我剛到H大教書不久的時候。
那天是個工作日,如同今天一樣,太陽高高地懸在天際,是個晴天。街上的行人並不多,我因爲沒有課,就去市中心的書城買幾本喜歡的書來消磨大把的午後時光。走到中央廣場的行人道,身旁即將擦身而過的一個女孩突然身形不穩,趔趄了一下,隨後倒向我的懷裡。我嚇了一跳,馬上伸手去扶她,卻看到她下身的白裙被越涌越多的血水滲透,僅僅一小會兒就透過裙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在女孩子的身下匯成了一小灘血窪,並且不斷擴大。仔細看她,人早已暈了過去,白得發青的臉上生出淋漓的冷汗,紅腫的眼角掛着還未乾涸的淚漬。我在心中嘆息,還是個小女孩的模樣呵。
周圍一下子圍上來許多好事的人,對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沒有一個人惦記撥打120。這讓我想起了魯迅筆下人血饅頭裡那些像被提起鴨脖子的看客們。當時,我什麼都沒有來得及細想,慌忙掏出手機叫來救護車,將她送去了醫院。誰知道,急救完,醫生竟然劈頭蓋臉把我斥責了一通,大概是說我不負責任什麼的。和醫生近一步溝通之後,才知道女孩她是小產了。那一刻,我只覺得自己背到了極處,相當活雷鋒,救人不被表揚就算了,還被人誤以爲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我是真想一走了之算了,省得被人誤會。又不忍心扔下身無分文的女孩獨自在這醫院裡。猶豫了一會兒,心裡盤算着至少要等女孩清醒以後,聯繫到她的家人再走。剛打定主意不久,女孩就被推出了急救室。醫生說,幸虧送來的及時,要不別說是孩子了,連大人也未必能保住。儘管她暫時脫離危險,接下來的幾天裡,她必須待在醫院的觀察室內,觀察三天以後,才能出醫院。
我去觀察室看她,滿臉的倦容,彷彿很久都沒好好休息。慘白的臉頰上,沒有一絲的血色,連本應紅潤的嘴脣也泛着微微的青白,一頭濃黑的發凌亂地堆在枕頭上。我尋了一張椅子,守在她的身邊。開始心生憐惜之情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時就是因爲憐惜她纔會慢慢地愛上她。現在想來,我們的愛情是從憐惜開始的。”
“憐惜也能產生愛情嗎?”我不明就裡地問道。
“爲什麼不能?從古至今,書上寫的憐香惜玉的故事可真不少,也不差我這一狀。”他的側臉在陽光的照射下,鍍上了一輪金線,把他的輪廓細細地描繪出來。
“那麼,你對她,是一見鍾情了?”我問道。
“不算是吧……”他的手指揉揉腦仁,似乎回憶這件事頗爲勞神費力,“最初見她時,她悽慘狼狽地一副模樣,想來那時只是單純覺得她可憐兮兮地。”
“那你是什麼時候才發覺對她動情的呢?”我頗爲疑惑地問道。
江傑陽聽見我的問題,極輕地笑了:“你可真的不是合格的聽衆。怎麼有那麼多的問題?像本十萬個爲什麼。”
我沒辦法答話。看着他的笑,我微微向後靠了靠,感覺不安全就又靠了靠,努力想將自己隱藏在背光處。因爲,我怕他看到我這張發燙的臉。
他原本就不是要等我回應他的。他接着說道:“她醒來以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守在牀邊的我是誰。聲音是有氣無力,似有還無地懸在那裡。我替她掖好被角,同她說明了一切。原來,她自己當時都不知道懷了孩子。也許這件事我聽別人的口中說出來,只會覺得這個女孩子怎麼這麼不自愛呢?從她的口中說出來,我想,她真是個粗心的丫頭。她聽完一切,一下子呆住了。我正要安慰她,突然手機響起來。我忙走到醫院的走廊上接電話。講完手機我再回病房看她,一顆腦袋躲在被子裡,像糉子一樣被包得嚴嚴實實地。我怕她悶壞了,掀開蓋在她頭頂的被子,看見她用手捂住嘴巴,眼角不停地淌下眼淚,枕角的一處早已被淚浸成溼漉漉地一大片。
三天裡,只要我一問及有關她家的任何情況或是信息,她就會默默地掉眼淚,也不搭理我,情緒一直不太好。醫生說,小產後要儘量保持良好的心情。我嘆息地問她:“你怎麼就這麼愛哭?”不再多問她一句。只好當她是我的家人,盡力幫忙,妥帖地打理好一切。
第四天,我本想幫她辦理出院手續,去看她時,她已經早早地走了,並讓護士小姐轉交給我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信封裡面裝有一沓的錢和一張見方的字條。字條上面字跡娟秀,標準的女孩子字體。上面寫着,錢是還給我前幾天爲她墊交的醫院費用,多出來的兩千元是感謝我這幾天的悉心照顧。看樣子她的家境不錯,要不也不能一下子籌措到這些錢。說實話,收到錢的那一刻,我的心也寬鬆了許多。並不是我貪這筆錢,本來也沒有惦記讓她還,只是這樣看來,她的生活狀況並不是太糟糕。但是,心底不知爲什麼總是有一種不爽的感覺。可能是她讓我知道她並不需要我的照顧也會過得很好,這一點讓我感到不爽吧。現在想想,或許那個時候就喜歡上了她,忍不住在哭又害怕哭出聲音,假裝很堅強,假裝自己很獨立,卻又內心很脆弱,需要別人的照顧和保護。
你知道的,這個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是如果真的想要遇見一個人也是不太容易的一件事情。我以爲我們從此不會再有任何的交際,然而緣分這種東西真的不得不讓人驚歎它的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