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緋虹如往常一般來我的宿舍找我,給我帶了一些吃食。她在桌前忙來忙去,擺好的吃食,都是平時我愛吃的:軟炸裡脊、醋溜白菜、白灼菜心……此刻,我卻覺得手有千斤沉,舉不起手中的一雙筷子。她很快忙完,坐到我的身邊,將飯盒裡的米飯撥出小半份,剩下的大半份的米飯遞給我:“吃吧。”
“緋虹,”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本想吃完飯再說的,但是看到眼前情形生怕自己心軟下去,“我們談談,好嗎?”
緋虹一點也不吃驚,很是鎮定,如同她早就知道我會這麼說一般,從容地往我的飯盒裡夾了一筷子魚香肉絲,說:“吃完再說。”
“我不餓。”我低下頭,看着飯盒裡的肉絲,思忖着到底要怎樣去說這件事情。
“你見過我媽媽了?”她吃了一片菜心,邊嚼邊問。
“是。她今天來找我,跟我說……”跟我說要我放棄你。今天下午這句話被我在心中不知練習了多少次,到頭來還是無法說出口。
“她要你跟我分手?”緋虹又往嘴裡塞了一小口飯,聲音有些悶悶地。
“你都知道了?”我驚訝地望向她,旋即又黯然地對她說,“你媽媽說的很多話都是對的。跟我在一起,會比跟別人在一起吃更多的苦。”
“我不怕呢?”她停下筷子,盯着自己的飯盒,問我。
“你不怕,我怕。我怕你會辛苦,我……”沒等我說下去,緋虹猛地擡起頭來,讓我看見她因爲含淚而晶瑩的眸子,一顆心像被什麼東西使勁攥了一把,又酸又痛。趕緊起身,從桌上的紙抽裡抽出一張紙巾,蹲在她的面前,爲她擦眼淚,“緋虹,你怎麼了?”
“纔跟我半年,就嫌棄我了?”她一撇嘴,之前還含在眼中的淚珠,此刻委屈地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你聽我說,緋虹。我怎麼會嫌棄你呢?我是怕給不了你最好的。”我用紙巾擦了擦她粘滿眼淚的臉,很快紙巾就溼透。
“那什麼是最好的呢?”她只是一味地哭,嗚咽着問我。
“最好的就是……你能夠過得幸福。我以前說過,你對我來說是這世間最好的,但我不夠好,我給不了你最好的。”我又抽了一張紙巾接着給她擦眼淚。
“你以爲離開你我就會幸福嗎?幸福就是你在乎的人也在乎你,並且好好在一起。”她把小小的腦袋向前傾,靠在我的肩膀上,繼續抽泣着。
“我怕委屈了你。你可以配得上更好的。”我摟着她柔弱的肩膀,任她將眼淚鼻涕一起糊在我的襯衫上。
“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才叫我感覺委屈呢。也只有在你的眼裡我纔是最好的,恐怕在別人的眼裡我什麼都不是呢。” 她擡起頭看向我,淚不停地往下落着,眼睛整個都紅紅地有點發腫,“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陪在我的身邊,你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幫助走出心結,對我而言你也是最好的,不會再有人比你還好。不要讓我離開,好嗎?”
我輕吻她的額頭:“你就是個傻丫頭。”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雖然傻,但我知道什麼是好的。你就是最好的那個,我纔不要把你讓給別人。”
我好笑地看着她,這語氣這語調分明就是小孩在撒嬌,心頭卻感覺有一股溫暖襲上來,不由地用手掌抹了一把她臉的淚,軟語哄她:“別哭了,嗯?”
“傑陽,我想好了。我再有半年就畢業了,到時我們一起奮鬥,我不怕吃苦,就怕你離開我。”她死死地摟住我的脖子,小小的腦袋靠在我的胸前。
“嗯。”我用力回摟着她,感到無比的安心。
回想當時的情景,我常常在設想,如果當初我及早讓她從這段感情中抽身,是不是她的故事就會改寫?如果當時再讓我選擇一次的話,我是否還是會選擇沿着這條看不到盡頭的路偏執地走下去呢?
世上本就沒有‘如果’兩個字。
曾經的她,從前的事,如今都已鑄成了事實,無法回頭。
那天之後,生活的阻力不會因爲我們的樂觀而消失。
緋虹的媽媽也很倔強,非但沒有被我們願意面對未知的未來的勇氣所打動,更是雪上加霜地斷絕掉緋虹的一切生活來源,不再提供生活費和生活必需品。這次,緋虹和她的媽媽徹底吵翻了,幾乎淨身出戶。只從家裡帶着一個裝有全部家當的旅行箱,搬來和我一起住在我們找好的一居室裡。
我們就這樣正式同居了。
我們兩個人必須算計着我一個月的收入維持生活。大學講師的工資並不算豐厚,我把工資卡交給緋虹,讓她打理。扣除房租和生活日用品的開銷意外,剩下的閒錢都被緋虹存入了存摺裡。有幾次我讓她拿錢去買些鮮亮的衣服和高檔的化妝品,她總會對我:“我們把閒錢存下來,日後可以買房子,安置自己的家。”她對未來細心的規劃卻讓我覺得極爲愧疚。我在心裡暗自發誓,終有一天,我要盡我所能去補償今天緋虹爲我所吃的這些苦。
日子過得很快,說白駒過隙也好,說日月如梭也罷,轉眼緋虹畢業了。
她應聘到一家離H大不遠的雜誌社當一名小編,工資不高,可工作本身還算輕鬆。每天上班忙的時候審審稿,不忙的時候自己碼碼字。
這時,我們的經濟情況得到了適當的緩解。
於是,租了一間寬敞兩室一廳的房子,一間當臥室,一間當書房。地段也極好,位於H大和雜誌社之間。早上我們可以在牀上賴到八點再起牀,一起去樓下的早點攤子吃些油條豆漿,再各自去各自的單位。
有時,她下班買菜;有時,我下班買菜。但總歸我們一起做飯炒菜,一起洗碗刷鍋。整個屋子裡到處充滿了家的祥和和溫馨。每個月的月底,我們都會計算好當月的薪水,想盡辦法攢一些錢留做買房。
我們同居之後,我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和她一起下棋。什麼象棋、圍棋、跳棋、軍棋,甭管是什麼棋,最後贏得一定是我。每次看着她輸了把嘴高高的嘟起,雙手把整盤棋推亂,我真是開心吶。看我暗爽的表情,她總是不爽地嚷嚷:“下次再也跟你玩了。”可到了下次她依然會在吃完飯後粘到書房來,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下棋。她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在我的講義裡面夾一些甜言蜜語的小字條,每當我準備課件背講義的時候,都會有一些小小的收穫。
偶爾,她會偷懶,早上起來急三火四地嚷嚷着:“遲到了,遲到了!”然後,被子不疊就偷偷地跑掉了。於是,每次鬧鐘一響,我會先爬起來洗漱,再哄她起牀梳洗,趁她換衣梳髮的空檔把被子疊好。偶爾,我也會偷懶,對着吃完飯的碗發呆,等着她氣勢洶洶好像一隻小獸一樣跑過來,把我一把推開,邊小小地埋怨我邊乾淨利索地洗好了碗。自此她便只管讓我吃完飯去書房,不用我再洗碗。
她的記性總是不太好,總是忘記出門帶現金。有時想買什麼東西,打開錢包,裡面空空的只有幾個鋼鏰,又懶得再回家取錢去買,只能望‘物’興嘆。我在她每次去洗澡的時候,都會悄悄往她的錢包裡塞上幾張紅票子,讓她逛街的時候有備無患。
我們這對不是夫妻卻勝似夫妻的伴侶將日子過得如楓糖一般甜蜜。
我長這麼大難得生一次病,碰巧那天我發燒了,早上根本起不來牀,腦袋昏昏沉沉地,嗓子火燒火燎地,渾身哪裡都疼。她驚得不得了,打電話給報社請了假,說是要帶我去醫院。我這樣不過就是前一晚有些着涼,哪裡用得着去醫院呢,只哄她說是去醫院細菌多,去那裡再傳染別的病就不好了。她聽我這麼說,也不勉強我,跑到樓下小區臨街的藥店裡,買了些感冒藥,又熬些白米粥,餵我吃下。我看她守在我身邊捧着一碗粥,用白瓷湯羹瓢起一勺,細細爲我吹涼,遞到我的脣邊,心裡說不出的溫暖。明明一雙眼佈滿擔憂和焦慮,卻仍舊不忘安慰病中的我:“藥吃過,粥喝完,再裹着被子睡一覺,馬上就能好呢。”
活到現在,細細想來,雖然那時我們兩個人生活拮据,但是生活無比甜蜜。不得不說那是我這一生最值得珍藏的幸福時光。
真的是快樂呵,快樂到連老天都會嫉妒吧。最初天真的我以爲我們會一直這樣幸福快樂的生活下去,然後我們結婚生子,平靜地了度餘生。是我太過高估自己了,人算到底不如天算,誰也不會想到後來會發生那些事情。
我常在思索,一個人的命運是否真的可以掌控在自己的手裡。就算活到現在我也沒能夠真正想明白。”
說到這裡,鍾緋虹的姐姐醒了,她打開臥室門,從裡面走出來。一件寬大的碎花棉布睡裙穿在她的身上,長髮披散在胸前身後,半掩住蒼白的頰,一雙一望到底如溪流般的眼睛點綴這張臉上。我忽然想起下午在小區花園裡見到她的模樣,笑如春花明媚,此時剛睡醒的她卻嬌柔如雨後的新蕊,招人憐愛。或動或靜,在這張臉上都能找到美好的詞彙來詮釋。
江傑陽看見她走過來,連忙起身上前幾步扶住她,將她帶到沙發邊坐下。然後,他轉身抱歉地朝我一笑:“楊小姐,看來今天就只能講到這裡了。故事有點長,下次我再接着和你說,好嗎?”儘管故事講到後面發生的事情,將我的胃口足足吊起,但不好強迫他繼續講下去。我趕緊跟他告辭,走出居民樓才發現天色已暗,街道兩旁的華燈初上,空氣中瀰漫着不知誰家的飯菜香氣。
匆匆趕回學校,寢室裡空無一人。我推開窗戶,看着外面沉沉的暮靄,心中惆悵良多。
在這個城市裡,有多少悲歡離合在一幕幕地不停上演着?如江傑陽講述的這般如此兩情相悅的愛情也得不到完美的結局。我對愛情本身產生了質疑。究竟,究竟怎樣才能和心愛的人一生一世在一起?尋找到真愛固然難能可貴,然而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一生一雙人,白首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