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江晚芙早上起來,便發現又落起了雪,她揣了個不大的暖手爐, 帶着惠娘, 朝福安堂去。
到了福安堂, 嬤嬤卻沒像往常那樣, 迎她去見老太太, 扭頭請她去了小花廳。
陸書瑜也在花廳裡坐着,從前兩人是表姐妹,就有說不完的話, 如今成了姑嫂,親上加親, 關係更是顯而易見地好。
陸書瑜高高興興喊她, “二嫂。”
江晚芙坐下, 對嬤嬤引她來這邊的舉動,心裡有些疑惑, 但到底沒急着打聽,緩聲同陸書瑜說起話來,“我聽祖母說,過幾日,你要陪謝夫人去青雲觀祈福?”
陸書瑜遲疑了一會兒, 點點頭。
江晚芙一貫敏銳, 自然察覺到了, 叫惠娘等人下去, 才微微皺眉, 問,“怎麼了?謝家有人爲難你?”
阿瑜年紀小, 性子也養得天真,雖出身高門,卻丁點兒不嬌縱,說實話,江晚芙有時候都擔心,她會被外人欺負了去。但謝回同陸則相熟,品行也被一衆長輩肯定,平素她看他來府裡,也很有分寸,想來應當不會做什麼逾矩的事情。
總不會幹得出,藉着自家母親的口,把阿瑜哄過去了,便欺負了去的事情。
真要是這樣,她這個當嫂嫂的,是絕不能袖手旁觀的,阿瑜性子純真,不代表可以任人欺負的,謝回大她那樣多,更該護着她疼着她纔是。
陸書瑜抿抿脣,擡起眼,看了看自家二嫂,想了會兒,才小聲道,“其實、也不是、爲難……謝夫人、待我、很好,但有時候,她會……”陸書瑜說得頓了頓,想找個貼切的詞來形容,卻發現很難找得出,只能結結巴巴舉了幾個例子。
其實,謝夫人真的很照顧她,覺得她年紀小,衣食住行樣樣都親自過問,她記得很清楚,有一回夜裡忽地起風了,謝夫人半夜醒了,還親自過來吩咐嬤嬤,要給她添一牀被子。她當時睡着,還是第二日才從自家嬤嬤口裡知道的。
待人接物、如何御下等事上,謝夫人更是手把手教導她,她跟在謝夫人身邊,每回都能學到不少東西。
她心裡很感激謝夫人,也把她當未來婆母敬重,所以遇到那些事情的時候,纔會下意識地隱瞞自己心裡的不舒服,甚至會覺得,應當是自己的問題。
況且,那些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或者說不舒服的,又往往只是些小事,彷彿和長輩告狀,都顯得她太大驚小怪了,小題大作了,但當傾訴對象是與她差不多年紀的江晚芙時,陸書瑜便覺得好開口多了。
“……我穿、桃紅,第二日,謝夫人、便送了、料子來,說給我、做衣裳,一水的、青色、檀色、鴨卵青、藍灰、藕色……”
“……三哥、送我、一支簪,柿子、模樣,我覺得、有趣,便戴了,謝夫人、看了後,第二日,就贈我、一套、白玉頭飾……”
“……還有、有一回、看戲,謝夫人、讓我點,我隨手、點了出、《鶯鶯傳》,戲唱完後,謝夫人、私下叫我,說,靡靡之音、難登大雅之堂……”
陸書瑜說着,露出點苦惱而困惑的神色,“可是,只是聽戲,府裡聽戲,不也是、什麼新出,就點什麼?”想了想,聲音低了下去,道,“大約、是我、想事情、不夠周全……”
江晚芙認真聽着,神色漸漸認真起來,問,“那時可有客人?”
陸書瑜輕輕搖頭,“沒有。”
江晚芙沉默下來,仔細想了想,雖然阿瑜說的,都是些小事,但她卻從這些細枝末節上,窺見了二人相處的模式。
謝夫人以未來婆母自居,溫和卻不失強勢,把自己的規矩、想法、爲人處世之道,一一灌輸給阿瑜。
其實這並沒有什麼錯,阿瑜母親早逝,謝夫人也是好心,怕娶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兒媳婦,所以不辭辛勞,也要帶在身邊教導,可問題就出在,二人並不是真正的母女,謝夫人的確是好心教導,但對阿瑜而言,卻是一種莫大的壓力,她不可能和一般的小娘子同母親撒嬌那樣,向謝夫人抱怨撒嬌,哪怕心裡不舒服,也只會忍着。
非但會忍着,還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覺得都是自己的錯,是自己不夠好。
難怪,明明陸家長輩很疼愛阿瑜,幾個兄長也護着這個妹妹,她卻能從阿瑜身上,感覺到那種自卑,她以爲阿瑜的自卑,她的不自信,源於她的口疾和身世,現在仔細想想,大約除了口疾和身世,和謝夫人也有些關係。
“阿瑜,你聽我說。”江晚芙沉吟片刻,擡起眼,定定看着陸書瑜,握着她的手,斟酌着道,“我不知道,你心裡是將謝夫人當做什麼,像母親一樣,還是當做未來的婆母。但任何時候,任何人,哪怕她是爲你好,當你感覺到不舒服、被冒犯,你是可以不接受這樣的好。”
“人活在世上,的確要承受外人的眼光,但說到底,你終究是爲了自己活的。桃紅裙衫、柿子簪子,或許不莊重,但你喜歡,就可以私下穿、私下戴,只要不是見外人的時候,那就可以。規矩,是做給外人看的,沒有人會人前人後地,把自己活成規矩。那是不可能的,哪怕立這些規矩的人,也做不到。”
“若你和謝夫人親如母女,那下一次,再有這樣的事,你不妨試着,用撒嬌的方式,委婉告訴她,你喜歡桃紅裙衫、喜歡柿子簪子,也知道不莊重,只是私下穿、私下戴,人前不會用的。若是,你只把謝夫人當做未來的婆母,沒到那麼親近的地步,那就應下就是,不需要去否定你自己,覺得自己不好。當然——”
江晚芙說着,頓了一下,直接道,“我不建議你選第一種,畢竟,你們並不是真正的母女。”
江晚芙一番話,說得陸書瑜呆在那裡,支支吾吾道,“不是我、不懂事嗎?”
她以爲是自己不夠好,謝夫人才會這樣說的,二嫂比她好,祖母和大伯母就很喜歡她。她喜歡謝回哥哥,所以很努力想讓謝夫人滿意,想做謝夫人心目中的好兒媳,但無論她怎麼努力,謝夫人總能指出她不好的地方,這讓她很氣餒。
甚至,不是那麼願意去見謝夫人了,明明謝夫人對她很好,悉心教導。
江晚芙語氣肯定,“自然不是。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如果人人都十全十美,天底下所有的人,就一模一樣了。你是你,謝夫人是謝夫人,你沒必要,也不可能,把自己活成第二個謝夫人。”
陸書瑜沉默下來,仔細思索着聽到的話,手上揪着帕子,期期艾艾道,“可是,謝回哥哥、很好,我沒、那麼好。”
豈止是沒那麼好,她說話結巴,也沒什麼長處,她知道的,很多人面上不敢說,私下卻覺得,是她耽誤了謝回哥哥,說不定,連謝夫人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她很努力想要做得讓謝夫人滿意。
江晚芙聽了這話,看了眼陸書瑜,小娘子微微低着頭,好看的眼睛裡,卻藏着自卑和迷茫,她看着這樣的陸書瑜,心疼極了,俯身抱住她,擁她入懷,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開口,“阿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別的就不說了,你可還記得林若柳,那個時候,你和我說,不管怎麼樣,都會站在我這一邊。我當時就想,天底下怎麼有這樣好的小娘子,待人真誠,爲人善良,那個時候,我看你時,都覺得你是發光的。”
“祖母生病,你衣不解帶侍疾,祖母的病好了,你卻險些累得生了病……”
“你會照顧到每個人的情緒,體貼地開解對方……”
江晚芙不急不緩,徐徐道來,誇得陸書瑜都有點愣了,什麼自卑啊,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滿腦子都是“在二嫂心裡,我居然這樣好嗎?”
“你記住,你很好。”江晚芙正了面色,認真道,“你是你爹孃,豁出命,都要護着的人,是他們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脈,是他們最好最好的女兒。你要活得開開心心的,他們在天有靈,才能安心。”
話說完,卻見趴在她肩頭的小娘子,沒什麼動靜,江晚芙側過臉,剛要開口,卻發現阿瑜紅着眼,眼睛也溼了,一副要哭又憋着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才語氣堅定地道,“我不哭,我很好!”
江晚芙被她逗笑,又拍了拍她的肩,以作安慰。
陸書瑜說過話,又覺得有些羞赧,叫二嫂抱着這樣哄,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便從坐直了身子,猶豫了會兒,道,“那我、我不想去、青雲觀了……”
江晚芙也覺得,現在讓陸書瑜和謝家人接觸得多了,未必是好事,頷首道,“你不想去,就找理由回絕。不需要委屈自己。”
其實,以謝家和衛國公府的門第,若不是謝回本人能力足夠突出,品行足夠端正,陸書瑜完完全全是低嫁的那一方。
所以,陸書瑜不開口說這些,不說江晚芙,就連陸老夫人,都未必會知道,她居然爲了這些事苦惱。
姑嫂二人說過話,就見福安堂的嬤嬤過來了,說老夫人請她過去。
江晚芙拍了拍陸書瑜的肩,起身朝外走,一路上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阿瑜和謝夫人的事情,告訴陸老夫人,等踏進門的那一剎那,卻是做了決定。
不說。
阿瑜不是小孩子,她相信,阿瑜有能力處理好,倘若她處理不好,開不了口,她再替她說,也來得及。
陸老夫人倒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喊她到身邊,問了幾句姚晗的情況,得知一切都好,才道,“那孩子不好照顧,你多費心了。”
江晚芙點頭應下,陸老夫人順勢換了話題,道,“有件事,我想交給你辦。先前想着,等過段時間,現在看來,也只有讓你受累些了。”
江晚芙聽着,擡起眼,見老太太眉間似有倦意,體貼地道,“您說,我不怕累。”
“今日起,府裡的中饋,你便接過去吧。”陸老夫人淡淡開口,說出的話,卻讓江晚芙嚇了一跳,她定了定神,沒多問,點了頭,“好。”
她沒有說推辭的話。
一方面是她早就做了心理準備,陸則是世子,她接手中饋,是遲早的事情,另一方面,中饋事關重大,老夫人這麼急匆匆託付給她,一定是出了事,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二嬸。她身爲晚輩,祖母若不想說,她也無需去問,只要把事情扛起來,就爲祖母分憂了。
陸老夫人自然也明白,眼裡露出幾分寬慰,“有什麼事,儘管來找祖母。祖母年紀大了,但人還沒糊塗,還能替你撐一撐。”
江晚芙頷首應下,陸老夫人便道,“也沒別的事了,你去明嘉堂看看,早上你母親那裡來人,說她有些咳嗽。”
“好。”江晚芙頷首,起身出了正廳。
看她走遠,陸老夫人揉了揉眉心,嬤嬤進屋給她倒茶,替她揉着肩,寬慰道,“您別擔心,奴婢看着,世子夫人年紀雖輕,但不是擔不起事的人。”
“我不擔心她。”陸老夫人只說了這一句,往後的話沒朝下說,嬤嬤也不敢問。
不聾不啞,不作家翁。
各房有點小心思,爲自己謀點私利,她平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做沒看見,便也罷了。
先前年宴的時候,莊氏心裡不滿,什麼都不肯管,稱病把事情都甩給阿芙一個新手,整個年宴,都是阿芙一人操持下來,她當時雖不高興,但到底沒說什麼,還想着,體諒莊氏管家這麼多年,怎麼也等三郎媳婦進了門,三郎的婚事,讓莊氏這個親孃操持了,再慢慢收權。
徐徐圖之,免得傷了莊氏的顏面,傷了府裡的和氣。
可這一次,莊氏實在做得過了,竟用陸家名下的鋪子,去賺那些昧良心的錢,她要是再不管,遲早要鬧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