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般的月光溫柔揮灑在人間,毫無偏頗。也同樣透過鐵窗溫柔的撫慰着一個孤寂的身影。
臉頰上的傷口此時纔開始火辣辣的疼起來,並沒有上藥,只是簡單處理了一下,貼了塊紗布而已。
雲華癡癡的望着窗外,思緒萬千。
爲什麼?爲什麼最後一顆子彈竟是空的,此時回想起來,莫不是當初季震鳴已經預料到今日的事情,偏偏將雲華打算留給自己的最後一顆子彈換成了空殼。
爲什麼要讓自己活着,是捨不得他死?還是……要讓他活受罪?
直至今日,雲華仍是不明白,季震鳴,對自己,到底是愛?還是恨?
獄警在外面高聲呼喝道:“秋雲華!出來!有人來看你!”
雲華費力的站起來,步子遲緩的走出牢房,身後的獄警不耐煩地推搡着他。
“快點!還他媽的拽!”
打開了鐵門,接見室內只有一張長桌,兩隻凳子。
桌子對面端坐着一個人,劍眉星目,雙眼炯炯有神的看着雲華。
雲華擡頭一看,微微徵了一下,遲疑片刻還是坐了下來。
馮青楊,時隔數年,仍是身形魁偉,氣宇軒昂,征戰的經歷使他愈顯滄桑老練。此時他望着坐在他對面的雲華,心痛不已。
數年未見,當初玉琢水雕般的一個人兒,如今竟憔悴得沒了人形,頭髮凌亂,衣襟上還殘留着點點血跡,半邊臉腫得老高,那片薄薄的紗布已然滲出了鮮血,根本起不到任何止血治療的作用。
“雲華……你……”
馮青楊驚訝的發現眼前的雲華就連眼神也不復當初的神采,空洞,茫然,無盡的茫然。
“你受苦了!外面的人都說你是漢奸,我不信,我已經給你找了個最好的律師,到時候上法庭你一定要說出你的冤屈!”
雲華沒有任何反應,良久,他低垂着頭,只是回答道:“不必費心了,儘早讓我解脫吧!”
說完雲華便起身往回走,馮青楊一時竟無話可說,眼看着雲華就要走了出去,他突然喊出一句話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是你跟我說過的!”
雲華的背影徵了一下,他低頭默然,隨即他緩緩回頭看着馮青楊,悽然說道:“青山已然不在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說罷雲華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接見室。
牢獄中的日子說慢也慢得難熬,說快也快得轉瞬,雲華終於等到了開庭審判的日子。
臉上的傷好歹算是收口,還有些隱隱的痛,但是不必再糊紗布。只是這樣一來那令人觸目驚心的十字刀疤便避無可避的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新鮮的疤痕泛着紫紅色,在白皙的皮膚上凸了出來,像兩條猙獰的毒蟲蜇咬在臉上一般。
去法庭的這天一早,雲華便向獄警討要了點水,稍稍的梳洗了一下,自那次馮青楊來探視過雲華之後,獄警對雲華的態度明顯好了很多,因此要洗臉水這類的小事情他們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身上雖穿着半舊長袍,臉色略顯蒼白憔悴,但仍不能遮掩他天生的清麗脫俗,即便破了相,也仍舊是美。
被從囚車中帶下來之後,雲華微微的眯起了眼睛,數日來頭一回見到太陽,雖溫暖,但也刺目。
在獄警的押解下,緩步進入法庭,雲華的現身一時激起不小的**,旁聽席上由高到低各色人等俱全,紛紛側目看着雲華,各種眼神中,有憐憫,有不屑,有好奇,也有鄙夷……但無一不在爲雲華那仍舊依稀可辯的美貌而唏噓。
雲華看到有戲班的朋友們坐在其中,他們看到雲華的樣子,紛紛露出不忍的神情,其中一個人的嘴脣哆嗦着,情不自禁的小聲呼喚道:“秋老闆……”
雲華雖面無表情,但心頭還是暖了許多,然而傳進耳朵裡的更多的卻是長舌婦的惡言惡語。
“快看!這就是那個秋雲華!就是他!”
“嘖嘖,長得真是俊俏,看他臉上那麼長的疤,可惜破相了。”
“聽說他的罪名是漢奸,據說他和日本人攪在一起,還跟一個日本人一起住了好幾年呢!”
“哎呀呀,他不是唱旦角的嗎?難不成他給那個日本人當了……”
“還不止呢!聽我家老爺說,當年那個威風八面的季震鳴,他們兩個的關係也很不一般的哦!”
“季震鳴?你說的是那個大漢奸嗎?嘖嘖!真是……”
雲華起初對於針對自己的流言蜚語並不在意,隨他們說去,可是當他聽到季震鳴仍然被說成是漢奸的時候,一時氣得臉色都變得發青,人都已經死了那麼多年,還要被無聊之人挖出來當作是茶餘飯後的牙慧,肆意踐踏侮辱。
雲華猛地一轉身,直直的瞪着方纔那個饒舌的女人,目光如烈火一般的炙熱毒辣,那個珠光寶氣的俗豔婦人被嚇得張口結舌,再也不敢鼓譟。
法官敲着木槌:“肅靜!肅靜!”審判開始。
檢察官的疾言厲色,辯護律師的和顏悅色,雲華只覺得可笑又無奈,對於大多數問題,雲華只是回答不知道,或是不記得,絲毫不理會之前馮青楊對自己的提醒。
辯護律師無奈的放下了卷宗,嘆了口氣,坐回到座位上,他扭頭看了看坐在旁聽席上第一排的馮青楊,眼神中充滿了無奈。馮青楊更是皺緊眉頭,神情肅穆。
休庭的時候,辯護律師在休息室裡見到馮青楊,便一個勁的抱怨起來。
“馮將軍,您這不是難爲我嗎?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
“之前你不是都告訴他到了法庭上該怎麼說了嗎?”馮青楊焦急的問道。
“我告訴他該怎麼說!可是要不要說是他自己的事!我怎麼左右得了?”辯護律師把手一攤,嘆了口氣道:“將軍,我已經盡力而爲了!我欽佩您是位英雄,所以願意幫這個忙。我並不怕因爲這場官司而毀掉名聲,只是,我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
馮青楊:“但說無妨!”
辯護律師聲音低沉的說道:“我看這位秋先生言語之間似乎已經沒有戀世之意,一個人倘若一心求死,旁人再怎麼努力挽回也是枉然啊!恕我冒昧,奉勸您不必如此執拗……”
“你只管打你的官司,打贏了,要我馮某的半壁江山我也給,眉頭皺也不皺!”馮青楊突然打斷了辯護律師的話。“他不能死,我不准他死!”
再次開庭的時候,雲華原本虛弱的身體明顯開始支持不住,他的臉色越發的蒼白,額頭上不斷地冒着虛汗,嘴脣更是沒了半點血色。
檢察官還在繼續發問:“趙師槐和蔣天龍兩個人是不是你殺的?”
“是……”雲華回答道,明顯沒有了底氣。
“你爲什麼要殺他們?”
“……因爲……”雲華沉默了許久,忽然擡起頭來:“因爲……分贓不均……”
此言一出,法庭內立刻**起來,衆人交頭接耳。辯護律師更是和馮青楊面面相覷,誰都沒想到雲華會突然話鋒一轉,冒出個“分贓不均”這麼一說。
“這是什麼意思?”檢察官來了興致。
雲華的嘴角掠過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旋即他開口說道:“當年有人把一筆用於抗日救國的款項在瑞士銀行的賬號和密碼交給了我,結果沒等到抗日勝利,那個人就死了……”
“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雲華一徵,良久他嘴脣哆嗦着回答道:“是……季震鳴……”
底下更是一片竊竊私語聲,人們都在猜測着事件真相。
“咚咚咚!”法官敲着木槌:“肅靜,肅靜。”
“我一早也沒打算把這筆錢交出來,結果這事被趙師槐和蔣天龍兩個人知道了,他們就跑來讓我把這筆錢分給他們,我自然不肯,他們就威脅我……”
“你有把柄落在他們手上?”
“當初日本人剛進北平的時候,御井上目讓我接近季震鳴以取得他的信任,伺機套出一些抗日組織內部的機密,但是後來被季震鳴發現了……於是……我……就殺了季震鳴……”雲華微微顫抖着,嘴裡卻是滔滔不絕的述說着自己的“種種罪狀”。“這件事趙師槐和蔣天龍都知道,他們兩個當年也給日本人當過走狗,如今這兩人卻跑來以此事要挾我,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他們滅口……”
“秋先生你還真是很配合,這麼痛快就把事實真相說出來啦?”檢察官冷笑道,顯然他不相信雲華的供詞。
雲華也不動聲色地冷笑着:“反正這漢奸的罪名我也逃不掉了,我說出事情真相無非是要讓那兩個死鬼身敗名裂,我不能一個人死,拉着這兩個人做墊背的纔不算冤枉。”
檢察官愣了一下,似乎開始半信半疑。
“季震鳴……是我殺的……”雲華咬着牙,氣息不穩。“是我……和日本人串通一氣……害死了他……”
話剛剛說完,就只見雲華身子晃了幾晃,整個人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的報紙上頭版頭條刊登着斗大的一行字:優伶秋雲華竟是無恥賣國賊,“漢奸”季震鳴纔是忠良真英雄!
坐在駛向法院的汽車上,馮青楊發瘋似的將手中的報紙揉搓成一團,狠狠地擲了出去。他漲紅了臉,太陽穴處青筋暴現。
費盡心思,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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