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戲之後,小云收拾停當準備回去。走過一個房間的時候,隱約聽到裡面的人語聲,小云並不喜歡偷聽別人講話,然而這聲音他認得,小云忍不住湊近過去,支棱起耳朵仔細聽着。
是蔣天龍的聲音:“湘琴,我……今兒看見那個季震鳴坐在樓上……”
吳湘琴的聲音卻聽不出任何情緒:“我也看見了,那怎麼了?”
“這你還看不出來?小云如今有他撐腰,那咱倆的那些事不就敗露了嗎?”蔣天龍有些起急。
“你怕什麼?當初你收錢的時候是何等的快樂啊?”
“可是……可是……倘若讓季震鳴知道是咱們倆害的小云,他還不得……”
“哼,那可不一定。”吳湘琴忽然冷笑了一聲,小云聽着不禁毛骨悚然。
“你以爲季震鳴還會把已經失身的小云當成個寶嗎?那種殘花敗柳,白送到跟前都沒有人要!”
聽到這句話,小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刺穿了一樣,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走出戲院的,當他深一腳淺一腳勉強捱到門口的時候,已經渾身沒有絲毫力氣了。
“你怎麼了?”季震鳴被小云慘白的臉色嚇壞了,忙扶住了他搖搖欲倒的身子。
季震鳴的車子載着小云飛似的趕回家中。請來的醫生診斷的結果是身體虛弱,勞累過度。季震鳴親自將小云安置在牀上,看着他蒼白的臉龐,不勝心痛。
“身體還沒完全養好,爲什麼非要勉強自己呢?”
小云只覺得頭痛欲裂,緊閉着雙眼,稍稍想要睜開眼睛便覺得天旋地轉。他無力的搖搖頭,儘量裝作不經意的將自己的手從季震鳴手中抽了出來。
“我頭暈,想睡一會兒……”小云將自己的臉埋在枕頭裡,不願讓季震鳴看見自己幾欲涌出的淚水。
季震鳴像是被小云的冷淡刺痛了一樣,怏怏的坐了一會兒,輕嘆一口氣。只得起身走出房間,輕輕的掩上了門。
小云此時再也忍不住淚水洶涌。自己一直在刻意不去想,不願意去回想那段慘烈的往事。因爲不敢面對,所以想要故意的忘卻,可越想忘記反而記得越發清晰。當面對重回身邊的季震鳴,他更加不願回想,不願面對,心中刻意的當它沒有發生過,漸漸的就好像它真的沒有發生過一樣。
然而,今天,吳湘琴再次將他今生都不願再回頭看一眼的傷疤,狠狠地揭開,鮮血淋淋,再無修復的可能。
小云哭了一陣,就不知不覺迷迷糊糊的睡沉過去。
睡夢中,小云感覺自己的雙脣似乎被人覆蓋,灼熱而緊迫的,不斷索取,彷彿是有着無限的飢渴。
終於小云幾近窒息的被驚醒過來,面前的季震鳴這才緩緩鬆開口,他坐在牀頭,於黑暗的房間中愈發顯得目光炯炯。小云沒由來的惶恐,連忙坐起身來。
“震鳴……你……做什麼?”小云聲音微微的顫抖,他嗅到撲面而來一股濃烈的酒氣。
“小云……這些日子以來……你……”季震鳴斷斷續續的不知想說些什麼。
此時的小云確定自己肯定不是神經過敏,他隱約意識到幾絲危險的信號,他開始慢慢的向牀的另一邊蹭着,心中涌起逃離的衝動。
牀沿已經近在咫尺,不提防一隻有力的手狠狠抓過來,小云被嚇得一聲驚呼,扭頭看向季震鳴,那雙星目中已不復溫情,代之的是兇猛如虎狼的光芒。
小云一時間只覺得汗毛倒豎。
季震鳴沒有給小云絲毫反應的機會,如拖拽一隻小貓似的將小云拉到自己身下,壯碩的身軀壓制住身下人的掙扎。季震鳴牢牢的扣住小云的雙手,火熱的脣壓在小云還未來得及呼喊的嘴上,舌探伸進去,幾乎要吸盡五臟六腑般的用力吮吸着。
小云拼命掙扎,瞪大了眼睛,卻只能嗚嗚咽咽的,發不出任何求救的聲音。
眼前的這個男人瘋了,他一定是瘋了!小云心中呼喊着。
季震鳴發出粗重的喘息,他蠻橫的扯開小云的衣襟,一直褪到肩膀下面。剛剛還黏着在脣上的熱吻又開始一路向下,啜吮着凝脂般的玉體,脣齒所過之處留下一環環殷紅的印。感覺就彷彿被雷電擊中似的,小云渾身篩糠一般的猛烈顫抖着,頭腦中一片空白,只想立刻逃離,逃離開季震鳴這幾乎要毀掉自己的瘋狂火熱的擁抱。
“不要!震鳴……放開我!求求你……放開……啊……啊……嗯……不要……”
雖然掙扎着,然而身體的反應卻是不請自來。小云頓感羞愧至極,不願承認這樣的身體是屬於自己的。竟然如此的淫糜,甚至開始有些**的搖擺着腰肢,因爲痛恨着這樣的身體,大顆大顆的淚珠自眼角淌落,沁潤了凌亂的鬢角和心。掙扎毫無效果,轉而小云只得認命似的合上眼,任憑季震鳴在自己的身上肆意的啃咬。
一剎那間,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次自心底鋪天蓋地的壓下來,小云只覺得透不過氣來,他張大了嘴,彷彿一尾困在陸上的魚,不論如何努力也逃不出生天。
小云的心神有些恍惚,模模糊糊的眼前的男人變了模樣,此時壓在自己身上的人竟分明是那個畜牲的嘴臉,得意而扭曲的,正享受着強暴的快感……
一瞬間彷彿聽到心臟碎裂的聲音,渾身哆嗦着,片刻的寂靜之後,小云猛地挺起身軀,梗直了脖子,自喉嚨深處發出一連聲撕裂五臟六腑般的慘叫……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幾乎氣絕的嘶喊着,到最後只張着嘴,卻沒有一絲聲音發出來。
這聲嘶喊倒是將季震鳴喊得酒醒了似的,他驟然停止了粗莽的動作,定睛看向小云,此時小云早已經眼白上翻,昏死過去。
當小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轉天的晌午時分。
依舊是頭痛,只是不那麼劇烈。小云抿了抿乾燥的嘴脣,第一眼便看見守在牀頭的季震鳴,頭髮凌亂,鬍子茬也沒有剃,整個人疲憊而憔悴,已絲毫沒有了平日裡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季震鳴看到小云醒了過來,他猛地抓緊了小云的手,寬大的肩膀顫抖着。
“對不起……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我……喝了很多酒……對你做出那種事……對不起……小云……原諒我……原諒我……”
小云無力的看了看他,聲音嘶啞的說道:“……我不怪你……這是心結……一輩子都沒辦法解開了……”說着小云輕輕閉上雙眼,扭轉頭不再看他,一道道淚痕滑過面頰。
季震鳴眉頭緊鎖的看着小云纖瘦的脊背,曾幾何時,小云還只是個孩子,面如冠玉,笑顏如月,心地純白的沒有一點瑕疵。曾幾何時,他們約定不論何時何地都要找到彼此,永不相離。然而……一夜之間,一切的一切,都被毀得支離破碎,一輩子再難收拾回來。
曾幾何時……小云再沒了笑容,眼中只剩下無盡的惶恐與哀愁。
罪魁禍首是誰?季震鳴想至此,不由得攥緊了雙拳,額頭上青筋暴露,目光變得無比的兇狠,只是幸好他這副面孔沒有給小云看到,然而……或許小云看到了……日後就不會……
總之……世事常如此,無從追悔……終究是……無從追悔……空留下無限唏噓……
小云這一病,又是幾日出不了門,想要重回戲臺唱戲的事情也只得暫時擱下。過了約莫半月的時間,小云自覺身體恢復得不錯,便想出門透透氣,閒逛一趟。
街上仍是那般熱熱鬧鬧,儘管時局越發動盪不安,人們卻還是一如既往的生活下去,彷彿是慣性似的,經營着小本買賣的人仍舊爲了一點蠅頭小利費盡心思,生活窘迫的窮人依然爲了一日三餐而奔波勞碌,大家彷彿都刻意的不去多想那些令人心煩但又確實決定着他們命運的所謂國家大事。
小云穿了一身素青長褂,帽沿稍稍壓低了些,慢悠悠的閒步走着。他知道後面有人在注視着他,那是季震鳴派來專門負責保護他的手下,明知是好意,但小云始終有種被監視的感覺,說不出的渾身不自在。
信步走到一個茶館門前,小云看了看素樸的招牌,擡腿便走了進去。
小二殷勤的上前招呼:“這位先生,您這兒請!您點點兒什麼?”說着飛快的擦了擦桌椅,將小云畢恭畢敬的讓到座位上。
“沏一壺龍井。”小云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張清秀的素臉。小二看的一愣,半晌忙點頭笑着應承:“好……好……您稍等!”
小云坐着,慢慢的品茶。茶館中人不多,閒聊聲不絕於耳,小云只一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忽然自身後傳來幾個人的說話聲,言語中夾雜着“常家”的字眼,而且不止一次。
小云腦子裡一激靈,不由自主地仔細聽下去。
“您看了今天的報紙了嗎?常家的那座錢莊又讓人給盤了去了。”
“嘿,你說說,這常家當年可是在漢口的地界上說一不二,誰料到今日落到這步田地?”
“說來也奇怪,就是從最近這些日子開始的,不知是哪裡來的厲害人物,三下五除二的把個常家都快給掏空了!酒樓,錢莊,碼頭,一個個全都換了主了!”
“這招兒可夠狠的,誰不知道常家當初靠的就是碼頭髮家,現如今把他們家的碼頭都佔了去,這不是刨了常家的根基嗎?”
“可不是嗎?我家對過的劉嬸,她家的三姑娘原來在常家做丫頭,前些日子回家了,說是常家已經譴走了五十多口子下人,養不起啦,依我看,這常家離敗家不遠了!”
那幾個人只顧閒聊,小云卻是聽得心裡一陣陣發慌,什麼厲害人物,短短几日功夫就把顯赫一時的常家弄得風雨飄搖。
心中的慌亂已經蓋過了對那個男人的仇恨。
小云放下幾塊錢,勉強站起來,搖搖晃晃的險些要摔倒,幸好身後一雙手臂扶住了自己。“這位先生,你沒事吧?”一個男子朗朗的聲音問道。
小云扭頭一看,竟是那個張醫生,仍戴着那副文鄒鄒的金絲邊眼鏡。
“咦,是你啊?”張醫生認出了小云,語氣中掩不住的驚喜。
小云也有些意外:“張醫生,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
“是啊是啊,這世界還真小啊!”張醫生也坐了下來。“那天你被巡捕帶走,我也不知道你的安危,真替你擔心呢。”
這張醫生倒坦白的很,一點也不懂得含蓄,只是直截了當的表達着自己的心情。
小云被他熱切的目光看得臉上發燒,只得赧顏低頭。
“後來在戲臺上又看到你好好的,我才放心了!”
小云有些驚訝:“您……知道我是唱戲的?”
“那怎麼不知道?你的住院登記上都寫着了!我看過你的戲,唱得真好!扮相也漂亮!我有時恍惚的以爲臺上的你就是個傾城佳人呢!”
小云倒沒有想到平素嚴謹得有些刻板的張醫生還是個戲迷,而且是個很健談的人。
也許是被張醫生開朗的性格所感染,小云漸漸忘記了方纔的事情,兩人越聊越投機,感嘆知己一個也難求,不知不覺地竟在茶館裡坐了多半日,直到外面日落西山,天色昏暗。
小云猛然意識到時間太晚了,忙站起身來:“張醫生,真是不好意思,光顧了聊天,耽誤了您這麼長時間,咱們改日再敘吧。”說着便要往外走。
張醫生也站起來:“我送送你吧。”
“這……不必了……”小云意欲婉言拒絕。
“我送你吧!別推辭了!”張醫生說着不經意的拉了一下小云的手。“我方纔看你精神不大好,可能是身體還有些虛弱,我送你回家,萬一路上你有什麼不舒服我還可以幫幫你。”
張醫生真摯的目光令小云無從拒絕,只得隨他的意,一同走上歸家的小徑。
“張醫生,這麼晚真不好意思!”
“別總是張醫生張醫生的了,聽着很生硬!叫我……崇星吧!崇尚的崇,星星的星。”
曾經有人對自己說,喚我的名字……震鳴……小云出神似的,輕輕的念道:“崇星……啊……阿嚏!”雖是初秋,漢口的夜風仍是涼意猶甚,小云身着單薄,終於不勝寒意,打了個噴嚏。
張崇星見狀,忙將外套脫下來披在小云身上。“你身體剛恢復好,可別着涼了!”
小云不由得紅了臉,厚實的外套帶着那個人的體溫,小云自覺身上確實暖和了不少。
不覺間已經來到那座洋樓跟前,腳步在院門前停駐。兩人正要道別。
“小云,怎麼這麼晚?”
小云一驚,忙擡頭看,季震鳴站在不遠處,他正一步步朝他們走過來,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震鳴……我……我來介紹!這位是張醫生,我住院的時候多虧了他救我!這位是季先生!”小云竭力想掩飾心中的慌亂。
“噢,季先生,幸會幸會!”張崇星笑着伸出手去。
季震鳴卻冷着一副面孔,沒有搭理他,張崇星的手停在半空找不到依託,半晌只得怏怏的收了回去。
季震鳴全然不管小云慍怒的目光,只是一把抱住小云的肩,眼神卻凝固在纖纖肩頭上那件陌生的外套上,不是他的,也不是小云的,那麼,便肯定是眼前這個張醫生的了。
小云似乎意識到什麼,忙輕輕的將外套脫下,遞給了張崇星。
“謝謝您送我!這外套……”
“……噢,不客氣!不客氣!”張崇星接過衣服,心中對這個季先生與小云的關係疑竇叢生。
“這麼晚去哪兒了?害我擔心的很呢!”季震鳴根本不理會張崇星,只是一門心思看着小云,那付神情彷彿是告訴對方,這個人是我的,你不要白費心思了。
張崇星表情尷尬的道別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