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那,天地歸於寂靜,原始的,死一般的寂靜。
御井猛地轉回頭,卻看到……
海一般的血紅之中,雲華無力的伏倒在一個人的身上,空洞的雙眸早已無淚可流。
結束了嗎?一切都結束了嗎?
緊緊摟住那個人的身體,拼盡全力也挽不回,眼睜睜的看着他在自己懷裡,慢慢失去熱度,慢慢的變冷,冷得痛徹心肺,冷得肝膽俱碎……
真的一切都結束了嗎?
還沒有……
至少那隻槍裡面……還有三顆子彈……要一一找到歸宿……
雲華緩緩擡起頭,一絲笑意浮現眼畔,許久,他顫巍巍的伸出手,一下,一下,試圖抹掉那張俊逸的臉上殘留的血跡,但血幹了,輕易擦不掉,費力地,鍥而不捨……
蒼白纖細的手指向下游移,定格在輪廓挺毅的脣角,那美好的堅毅的,有時還會帶些邪氣的脣角,此時,正微微翹起,挑起一個飽滿的弧度,一如三年前……深宅大院的遊廊上……
“喚我的名字……震鳴……喚我的名字……震鳴……震鳴……震鳴……”
“震鳴……啊……啊……啊……”終於放聲大哭起來,催心斷腸的哭喊,拼命的尖聲嘶吼,直到喉嚨完全嘶啞,仍舊還是張着嘴,只是再無半點聲音出來。
痛到極致,就不會再痛,只有整個人被生生撕裂的聲音,清晰的在耳畔迴盪。
…………
……好溫暖……
一隻溫暖而乾燥的手掌,覆蓋在自己的額頭上,輕柔的摩挲着,充滿了愛戀之情。
雲華沒有出聲,翻了個身便接着睡沉下去。
御井無奈的苦笑,收回自己的手,再次陷入沉思,他回頭望着外廊上飄落的片片殘葉,已經是深秋了嗎?只覺得秋風瑟瑟,越發透徹心骨的涼意直往衣領口裡鑽,擋也擋不住。
御井重又低頭望着仍在昏睡的人兒,伸手將他的被角仔細的掖了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女人似的,確切的說,更像個母親,悉心呵護着眼前這受了傷的孩子。
自季震鳴死的那天,御井把雲華接回自己的住所,就發現他整個人變得有些癡癡傻傻的,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剛纔還好好的,一轉眼又看見他一個人坐在角落裡默默垂淚,御井想要勸解勸解,他卻像什麼都聽不到似的,兩眼發直,絲毫沒有了往日的風采,偶爾又一個人直着眼睛看着滿園的花草癡癡的笑,任誰喊他都不搭理。
困了就睡,餓了就吃,但若是存心不給他吃食,也不知道索要,只餓着肚子睡覺,不分白天黑夜的,只是睡。
而且令御井更爲恐慌的是,雲華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一點聲音都沒有再發出來過。
御井急得到處找醫生,中西醫乃至日本軍醫都被請來診治,起初醫生說是喉嚨被喊破,要恢復起來很麻煩。御井不惜一擲千金,用上最好的藥,治療了一段時間,喉嚨的傷似乎痊癒,但云華仍舊一聲不吭,經診治,便說可能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以致迷了心竅,精神恍惚。
所謂心病還需心藥醫,只是這心藥,卻無處尋覓。
難道就這樣一輩子癡癡呆呆的過下去嗎?御井每每想到此,心頭都會揪緊了似的隱隱作痛。
自此雲華再沒有踏出過御井的公館,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覺的,時間就這樣流逝,就像手心裡的水,順着指縫溜走,想留也留不住。
雲華仍舊時好時壞,御井的稱謂也從少佐變爲大佐。
終日呆在公館之中,如同養在深宮的金絲雀,對外界的一切風雲變幻都一無所知。
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進入大反攻階段……
日本在長期的戰爭中漸漸耗盡國力無以爲繼……
美國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分別投放了兩顆□□……
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長達八年時間的抗日戰爭終於結束……
外面已是一片狂歌歡慶的場面,人們在滿目瘡痍的家園裡慶祝着勝利,儘管這勝利的代價太巨大,人們在歡欣雀躍的同時,內心深處卻仍舊惶恐不已,就算咬死了獵物,一頭受了重創的雄獅也再難重振雄風。
御井環視了一下房間四周,輕輕嘆口氣。士兵軍官撤的撤,逃的逃。
大勢已去……
其實自己早幾年便想到這場戰爭的結局,果然不出所料……
有些艱難的挪動步子來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外廊上,一個背影,瘦削,孤寂,長身玉立於花海之中。
御井望着那個背影,又輕輕嘆口氣,自己若是撒手去了,留下他一個人該如何是好,他早已脫離了原本屬於他的舞臺,走出去,他將無處立足。
但是自己身爲一個軍人,有他自己的宿命,是永遠無法躲避的天賦的宿命。
御井輕步走上前,望着院中如雪花般飄落的或白色或粉紅的花瓣,眼神漸漸飄遠。
“雲華,我告訴你一件事……仗……打完了……”御井慢慢說道:“終於……都結束了……”
身旁的人安安靜靜的坐着,一語不發,眼中連一絲波動都沒有。
御井苦笑着,重又開口道:“櫻花又開了……你每年都陪我看櫻花……開了又落……今年是最後一次了……”
身邊仍舊毫無動靜,他坐在那兒猶如一尊雕塑。
御井已經抑制不住的開始有些發抖。“多想再聽你爲我唱的《遊園驚夢》啊!可惜……再也聽不到了……”
說着御井下了外廊,走到院中,整個人沐浴在櫻花雨之中,他轉回身望着雲華,愛憐不捨之情溢於眼中。
“我走了以後,你該怎麼辦呢?但是……我……我也已經身不由己了……”御井從衣袋裡掏出一個藥瓶,手顫抖的更加厲害:“身爲一個武士,本來應該剖腹自盡的……但是……我知道你最怕血,我不想在臨死前看到的是你痛苦恐懼的表情……雲華……”
御井深深吸了口氣,又淺笑着說道:“在我停止呼吸之前……請對我笑一笑……好嗎?”
說着御井慢慢擰開藥瓶,顫抖着從裡面倒出兩顆白色的藥片,看着它們靜靜的躺在手心裡,那麼小巧可愛,然而卻有着極其劇烈的毒性,喝下去,還沒來得及承受毒發的慘烈痛苦,人的命就已經沒了,因此可以說,死亡基本上是痛快的。
御井低頭看了看,一咬牙,閉緊眼睛,正要吞下肚去……
忽然異樣的聲音傳入耳畔,御井驟然停了下來,緩緩睜開眼……
是哪裡來的清靈聲音天籟合鳴,像一股清甜的山泉瞬間沁潤了幾近枯死的心扉,恍如重生轉世般……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眼前的人隻身穿着單薄的白衣,不知何時已經邊唱邊舞的來到身旁,舞姿依然曼妙,歌喉依然清麗,眼波之中那百般柔美風情,他還是他,那個風華絕代的人兒,在櫻花樹下,翩翩芊芊,身影輕輕舞動,攪起花瓣團團圍着他,如衆星捧月一般。
“雲華……雲華……”御井如癡如醉的聽着他唱完,禁不住淚盈於眶,他踉蹌的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雲華。
他的嗓子早就好了,他偏偏等到這個時候才爲他唱,他是不願他死的,御井堅定地相信這點。
雲華在御井的臂彎裡,眼中剛剛還閃現着的光芒慢慢黯淡。
“回去吧……回日本去……回家……這場戰爭……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錯……你不值得……”這樣說着,心中忽然想到那個人,他的離去又是誰的錯呢?說不清楚這剪不斷理還亂的半世虐情……
御井愣了一下,旋即更緊地摟住雲華。
“那你……你跟我走吧,跟我回日本去!我照顧你……”
雲華微微一笑,輕輕推開御井,他凝神望着御井的眼睛:“你能留在中國嗎?”
御井又是一愣,本能的低聲回答道:“不能……”
雲華嫣然:“我也同樣不能去日本啊!”
御井流露出擔憂的神情:“可是……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外面的人會把你當作是漢奸,你會被殺的!”
雲華聞言,不驚不慌,仍舊淺笑道:“我留在這兒,自有我一番道理……”說着雲華又意味深長的看着御井,良久。
“保重……”
“保重……”
御井離開了,雲華在同一座公館門前,第二次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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