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第二天中午,兩個班主便來看望,說是代表戲班子的人表示關心,可是沒說幾句小云就聽出了真實目的。無非是住院費用太高等等,想讓他及早出院,免得增加花銷。
柱子一聽就急了,也顧不得長幼尊卑,在病房裡就叫嚷起來:“你們……你們簡直是……小云紅的時候,給你們賺了多少錢?現在花了你們一點住院費就……要不是你們逼他,他會變成這樣嗎?拍拍自己的良心好好想想!都對得起誰?”
“你……你……你……放肆!怎麼敢這麼說?你還把不把我這班主放在眼裡?”劉班主明知自己理虧,卻仍然嘴硬。
小云想要攔阻下來,卻力不從心。只能倒在牀上喘息着,看着他們爭吵而無能爲力,聲音越鬧越大,終於把醫生護士驚動出來。
那個文鄒鄒的張醫生跑來,忙勸阻開爭吵的兩人,當他問明來意之後,便微笑道:“從醫生的角度,我並不贊成病人馬上出院,因爲他在溺水之前,曾經受過傷,傷口很容易感染,在醫院可以有更好的條件來……”
沒等他解釋完,怒火中燒的劉班主就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行了,您說的輕巧,我們可沒有閒錢住高級醫院,明兒一早就給我出院,沒二話!”
柱子還要爭辯,小云忙扯了扯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別再多說什麼。張醫生無奈的笑笑:“那總該聽聽病人自己的意見吧?”說着他望向小云,眼神很是真摯。
小云頓感心中有些歉意,只得低下頭:“謝謝您的關心,我……還是明天出院吧。”
張醫生愣了一下,方尷尬的笑了笑:“既然這樣,那我就不勉強了。”
到了晚上,柱子一邊收拾着東西,一邊埋怨着:“小云,你也太好欺負了。那幫人根本就是柿子揀軟的捏,你怎麼……”
“柱子哥,你別說了,這樣也好,省得背地裡又有閒話,說什麼仗着有靠山,耍脾氣裝嬌貴……”
正說着,病房門被打開,張醫生拿着個盒子走進來,小云和柱子忙招呼着。
“張醫生,您怎麼來了,快請坐。”
張醫生微笑着,將盒子遞給柱子:“這個藥盒裡面有內服的消炎藥和外敷的藥膏,還有紗布棉籤什麼的,你們明天就出院了,這些東西你們帶回去用,用完了可以再來找我……”
“這……怎麼好意思?”小云和柱子幾乎異口同聲。
“呵呵,沒什麼。還有……”張醫生又對小云囑咐道:“其實你回家後可以再看看中醫,很多中藥安神養氣,對你身體的恢復會有好處的。”
張醫生溫暖的笑顏如冬日的陽光,小云覺得心頭暖暖的,便點點頭道:“謝謝您了。”
轉天一早便要出院。因爲傷未痊癒,柱子就扶着小云走出了醫院大門,孟班主和戲班子的兩位老師傅趕着馬車在外等候着,走出大門之時,小云回頭望見張醫生站在不遠處,便向他點頭笑笑,他也回以微笑,就此告別了。
回去戲班之後,小云只回到自己的房間,因爲不想看見衆人那憐憫背後帶着些怪異的眼光,更不想見到那兩個人。只是把自己關在屋裡,不想見陽光,不想見任何人,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天。但是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日子總還是要過的,待傷勢基本痊癒,小云便又開始恢復練功。
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小云獨自凝望着夜空,回味起那個人的一顰一笑,心中又會隱隱作痛。
當小云再次回到戲園子唱戲,已經是半個月後,前臺依舊是那般喧鬧,後臺依舊是那般忙碌。小云穿梭其中,卻好像個局外人。只有在臺上的時候,戲迷們的喝彩才能教他稍稍忘卻自己曾經遭受的苦難。
在臺上做戲時,不期然前排座位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位張醫生,看樣子好像是被朋友拉來看戲,他好像並未認出小云,只津津有味的觀賞着臺上的表演。小云望着這位好心人,微微一笑,他也注意到,先是一愣,而後也以微笑迴應,但小云仍不知他是否認出自己。
散戲後,小云疲憊的回到後臺,正在卸妝,柱子跑過來說:“小云,你身子剛好,今兒早點兒回去休息,我得替裘師傅跑趟腿,待會兒你自己回去,小心點兒,阿。”
小云此時連說話也費力氣,便點點頭,意思是我沒事,你放心吧。柱子見狀,便扶扶他瘦削的肩,轉身疾跑了出去。
後臺里人漸漸稀落,大夥收拾着待要回去,小云拿起外衣轉到一個房間裡去換衣服,因爲身上的淤痕猶在,被人看到了不免又是一番閒話。
小云關上房門,背轉身脫了小褂,肩膀和胸前的淤傷仍在隱隱作痛。小云正要套上衣服,忽然覺得背後異樣,本以爲是戲班子的人無端闖進來。他忙轉回身,卻發現竟是,常玉德,那個卑劣的男人,竟大搖大擺的推門而入,臉上的抓痕還清晰可辨,墨鏡後面的一雙眼睛賊溜溜的盯着小云的身子。
小云本能的抓緊衣服,護住自己的身體。
“你……你怎麼還敢來……”小云瞪着仇人,咬牙切齒的說道。
常玉德擺擺手,身後的隨從便退出了房間,還順手帶上房門。小云的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
“常玉德!你不要欺人太甚!這裡可是戲園子,我會喊人的!”
“哼。”常玉德冷笑着:“你儘管喊,你以爲會有人救你嗎?當初還不是你們班主顛顛的把你往我這推啊?”說着他向前逼近過來。
“你別過來!立刻給我滾出去!你這個畜牲!衣冠禽獸!”小云大聲喊着,聲音開始有些哆嗦。
“嘖嘖,何必呢,這麼絕情,裝得好像個貞節烈女似的,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說着常玉德再次逼近,一把拉住小云,抱住纖細的腰身,臉貼近過來。
小云狠狠的瞪着常玉德那張臉,恨不得立刻拿把刀殺了他,然後看着他骯髒的血噴涌出來。
“真不錯啊,越是烈酒就越是想嘗上第二口……”厚顏無恥的嘴臉令人作嘔。
小云自然是寧死不肯,拚了命,掙脫出來,“啪”的一下狠狠地扇了常玉德一記耳光。
“滾!你這個畜牲!畜牲!”小云氣得渾身哆嗦,破口大罵。
常玉德捂着被打的半邊臉,轉瞬露出兇惡的本來面目:“不識擡舉!是該給你吃點苦頭!”說着做勢要撲過來。
小云心裡清楚他不會放過自己,與其再次遭受凌辱,自己寧可……
豁出去,小云一咬牙,抓起桌上的茶壺,“噹啷”一聲砸得粉碎,露出尖削的碴子,抵住自己的喉嚨,皮膚被刺破,滲出了血跡。
小云哆嗦着,拼命瞪着眼睛,淚只在眼眶中打轉,卻一顆都不曾落下。“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不信你試試看!”
這一下常玉德似乎被小云的決絕震懾住了,但他卻並未死心,仍是虎視眈眈。小云只得與他對峙着,然而小云知道自己仍處在劣勢,隨時都有再次落入魔掌的可能,難道這次真的在劫難逃?
“沒了清白,這條命還有什麼可珍惜的!”想至此……
小云仰面望天,一瞬間,彷彿看到那高大偉岸的身影。“震鳴!要再見面,就只有等來世了!”心中喊出這句話的同時,緊閉雙眼,握住手中的利器狠狠的紮了下去,隨着那個男人的一聲驚呼,殷紅的血汩汩而下。
並不覺得疼痛,反而很輕鬆似的,身體像是微塵,飄散而下。在意識漸趨模糊之際,房門似乎被打開了,眼前有衆多的人影晃動着,但耳邊的嘈雜聲卻漸漸遠去……
頸部熱辣辣的疼痛開始逐漸清晰,持續刺激着神經。小云吃力的張開雙眼,阿,又回到這病房了,滿眼的白色壓抑而冷清。喉嚨幹得快要冒煙,連輕輕咽一下唾沫也會引起難忍的劇痛。
見小云醒來,護士忙叫來了醫生,又是那位張醫生。他檢查了一下傷情,輕輕嘆了口氣:“幸好沒有傷及氣管,不過這次一定要靜養數日,否則很麻煩的。”
旋即張醫生關切的眼神背後流露出一絲奇怪的神情,“你還真下的去這狠手,怎麼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小云望着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有淚水漣漣而下。
“倘若有什麼事情,也應該想開些,我可不希望第三次再看見你躺在這病牀上了。”張醫生衝小云笑了笑,算是安慰,也算是鼓勵。
病房裡只剩小云一人,一動不動的躺在病牀上,他想到,這條命難道真的是不該就此了斷,兩次自絕又兩次被救,他是不是該等着震鳴回來,哪怕只是見上最後一面,從此便天各一方,也算了卻了一段緣分。
入夜,病房裡寂靜無聲,恐怕整個醫院都安靜得只有風吹樹葉的簌簌的聲音。小云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隱約聽見窗戶的咯噹聲,小云睜開困澀的眼睛,驚見一個高大的黑影從開啓的窗戶跳入房間,小云想喊,但是喉嚨根本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那黑影摸索着慢慢走近牀前。
“小云,是我。”儘管是壓低了聲音,但仍聽得出來。
柱子!他怎麼深更半夜的跳窗進來,小云忙打開牀頭燈,驚駭的看着眼前的人,他滿頭大汗,衣服上沾着斑斑血跡,氣喘如牛。
“柱子哥……”小云啞着嗓子,強撐起身體。“你這是怎麼了?”
柱子怔怔的望着小云,忽然撲通一聲跪在牀前,頭埋在小云的腳邊,寬大的肩哆嗦着。“小云,我……我……救不了你……今天我回來,看見你被人擡去醫院,灑了一地的血,我就知道又是那畜牲乾的好事,我……我就……抄了把刀去跟他拼命……”
小云驚駭得幾乎暈倒,拼命攥住柱子的手臂。“你……你……殺人了?”
柱子語調也在哆嗦着:“那畜牲不死也殘了,我……我……是趁亂跑出來……這會兒纔敢來看你……”
說着柱子擡起頭,望着小云,良久。“小云……我……等天一亮就去巡捕房自首認罪,你……往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小云猛地抓住柱子的衣服:“你瘋了,去自首?那不是死路一條嗎?”柱子的眼神暗淡:“難道要因爲我連累你和整個戲班嗎?一人做事一人當……”
小云心頭一陣酸楚,淚便涌了上來,他死死攥着柱子的手,“……是我害了你……是我連累了你……”泣不成聲,幾近暈厥。
“柱子哥,你逃吧!逃得遠遠的!”小云忽然橫下一條心說道:“你放心,季先生就快回來了,常家人不敢把我怎麼樣的!”
柱子怔怔的看着小云,心中遲疑。
“走吧!”小云狠狠地推了一把,眼前已經完全模糊了。
柱子呆呆的站了一會兒,他握緊了拳頭,又緩緩的鬆開。
“小云,我……走了,你可一定得好好活着,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要忍着……等季先生回來,他能保護你……給你報仇……小云……小云……我……”
忽然柱子撲上來,緊緊抱住小云,“我……我一直……喜歡你,我知道你心裡只有季先生,可我還是……”說着他緩緩俯下臉龐,火熱的吻印在小云的額頭上,接着是臉頰,雙脣……狂亂而無序,彷彿要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什麼,但卻又一無所得,完全是無根無底的慌亂。
小云驚呆了,心完全亂了,驚詫莫名,渾身癱軟,只有一動不動的蜷在柱子的懷裡,任由他擁吻。
“小云……小云……”柱子夢囈般低語着,彷彿要把小云渾身的骨頭捏碎,嵌進他的身體。這時走廊裡遠遠的傳來腳步聲,輕輕的,“嗒……嗒……嗒……”可能是值班醫生在查房,小云慌忙推開柱子:“柱子哥,有人來了,你快走,被發現就麻煩了!快!”
柱子鬆開手,遲疑了一下,回身忙奔向窗口,小云與他緊握在一起的手只是一瞬間,撒開了,抑或是彼此掙脫。只見柱子利落的跳上窗臺,回頭望了望小云,不捨……不捨……
小云噙着淚,看着柱子縱身跳下,消失在萋萋黑夜之中。
能不能再見……能不能……
他……還有他……都離他而去,撇下自己一個人,孤寂,伶仃,在世上浮沉。
小云忙關掉牀頭燈,以免醫生髮現了還要詢問。然而黑暗中,他無眠到天明,已經記不清自何時起夜夜失眠,早已經不知道夢爲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