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站在被告席上的人,與前幾日相比,又瘦了許多,若不是身後的獄警扶着他,單薄的身子只怕風一吹便會摔倒。
雲華的雙眸暗淡無光,那曾經是多麼動人的一雙秋水善睞,此時卻像是一潭死水,連一絲絲微弱的波瀾都沒有,心死了,眼中也不復神采。
檢察官和辯護律師先後做了或激昂悲憤或義憤填膺的結案陳詞,經過一番長久的審議,法官最終宣讀了判決。
“查伶人秋雲華裡通外敵,與敵寇互通款曲,殘害忠良,私吞鉅款,且將知情人殺人滅口,罪無可恕!茲判決如下:秋雲華漢奸罪,故意殺人罪兩罪並罰!判處死刑,三天後執行!”
因爲雲華當時殺死趙蔣二人的時候全劇場的人都看到了,這是無法矇混過去的事實。判決出來後,旁聽席上的人們竊竊私語,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扼腕嘆息,只是此時任何反應都已經是無謂。
雲華的脣角微微翹了起來,終於,終於可以解脫了……這條命既然自己無法結束,就讓別人來動手好了。
被帶走的時候,雲華看到站在身後的馮青楊那雙焦灼的眼神,雲華只是慘然一笑,便頭也不回的走過了馮青楊的身畔。
三天三夜,雲華在牢房中再也沒有合上眼睛,他不再想過往的事情,什麼都不再想,只是看着日出日落,晝夜更替,默默地數着日子,一天……兩天……三天……
第四天一早,雲華又向獄警討要了一盆清水,細細的淨臉淨手,將蓬亂的頭髮梳理整齊,一遍又一遍的整理衣服上的褶皺,儘量想要弄得很平整利索。
雲華低頭自水中照着自己的倒影,清秀素淨的臉龐,五官精緻,只是那兩道疤痕仍舊猙獰駭人。
對着盆裡的水,稍稍做了個身段,婀娜娉婷,只是這一回,不必再上臺做戲,演繹些虛情假意的故事,自己這齣戲,才該是到了結束的時候。
這時獄警端了個托盤進來,雲華一看,是幾碟葷素菜餚並一瓶女兒紅。
“秋先生,吃點吧!吃飽了飯好上路,黃泉路上也要做個飽死鬼!”獄警說着寬慰的話,平素冷漠勢利的人此時在將死之人面前也不免流露出悲憫之情。
雲華坐了下來,輕輕拿起筷子夾了些素菜放在口中,細細的品嚼。獄警在一旁看着,心下里不由得慨嘆,眼前這位秋先生,不同於以往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死囚,以往那些人,臨到上路的時候,要麼號啕大哭,癱軟做一團,要麼強作鎮定,可是手卻哆嗦得厲害,連菜都夾不起來。然而云華,平靜如水,淡定自若,彷彿此去並不是赴死。
雲華放下筷子,眼光轉到那瓶女兒紅上,他輕柔的捏起瓶頸,細細的倒了滿滿一酒盅,頓時酒香四溢在陰沉的牢房之中,恍如在漫天迷霧之中豁開了一道裂縫,令春風細雨灑將進來。
雲華端起酒盅,卻並沒有喝,而是“撲通”一下子跪在地上,衝着窗外,聲音顫抖着:“柱子哥,這第一杯酒……小云敬你!”
說着雲華將杯中酒拋灑在地上,眼中淚光盈盈。“柱子哥……是我辜負了你……”
緊接着,雲華又倒了第二杯,高舉過頭頂,渾身都在微微顫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
“震鳴……我敬你……”雲華難以抑制的哆嗦着,將酒細細的灑在身前,與淚水混在一起。
第三杯酒,雲華注視着酒盅,許久,才緩緩送到脣邊,慢慢的喝了下去,酒,聞起來甘醇無比,爲何經過喉嚨的時候竟是難言的苦澀辛辣。
“震鳴……我終於爲你報仇雪恨了……黃泉路上……你等我去……八年……會不會太久……”雲華將最後一口酒和着淚水一起嚥下肚去。
兩個獄警走進牢房,將雲華架了起來,向外走去。
剛走出幾步,雲華便掙脫開獄警的手臂,一個人款款的向前走去,依舊是梅花傲雪般的氣質,一身擔待,了無遺憾。
來到刑場外,雲華站住腳,忽然眼前一黑,是身後的獄警將一塊黑布蒙在自己的眼睛上,在腦後繫牢。
自己就這樣要在黑暗之中死去嗎?
已經沒的選擇。
雲華踉踉蹌蹌的被帶出去十幾步,卻並沒有如同自己意料之中被放倒在地上,然後砰然一聲結束性命。
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憑感覺,好像自己被帶到什麼地方,然後開始顛簸不停,似乎是在汽車上。雲華越發的感覺不對勁,然而不論他怎麼問話,竟沒有一個人回答他。
不知過了多久,顛簸似乎消失了。雲華又被人架着不知去往哪裡。
過了許久,凌亂急促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架着自己的兩個人也鬆開了手。
眼前的黑布被緩緩的摘下,突如其來的光亮令雲華不得不眯起眼睛,半晌方纔勉強睜開眼,待視線漸漸清晰,終於看清楚眼前的人。
馮青楊,此時他只是身穿便裝,正目光炯炯的注視着自己。
雲華似乎還有些懵懵懂懂,這是怎麼回事?自己不是應該被處死的嗎?爲什麼會被帶到這裡來?
“這……這……怎麼回事?”雲華失神的望着馮青楊。
馮青楊並未回答,他走上前將自己的大衣披在雲華的肩頭,疼惜的抱緊了雲華。
“跟我走!”不容分說,馮青楊便將雲華帶上汽車,車子緩緩駛入清晨的薄霧之中。
馮青楊,孤注一擲,死刑無法改變,但是他又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雲華就這樣送命,所以冒風險提前用一筆錢打通關節,買了一個死囚,那個人是個地地道道的漢奸,馮青楊便用他來偷樑換柱,將雲華從刑場換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此時那個死囚已經被處決,所有的人都相信死掉的那個人,是秋雲華。
馮青楊一早就在城外購置了一所宅子,只有自己的兩個親信知道這宅子的地點。馮青楊將雲華接到這宅子裡安置下來,自此隱姓埋名“金屋藏嬌”。
當雲華終於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他卻絲毫不領情,眼含着淚水,死死的瞪着馮青楊。
“你這算什麼?救我一命?你是不是要我用身子來答謝你啊?”說着雲華恨恨的撕開衣襟上的鈕釦冷笑道:“可惜我已經破相,不過只要關上燈也不影響什麼,反正和誰上牀我都無所謂……”
看着雲華神經質似的喊叫,馮青楊心痛不已,他摒退了左右,忙走上前摟住雲華的肩膀,試圖安撫他的情緒。哪知雲華卻反應得更加激烈。
“別碰我!你們爲什麼……爲什麼就是不讓我死?爲什麼?讓我活在這世上就是活受罪罷了!卻偏偏不肯讓我解脫!你爲什麼就是不放過我?爲什麼……爲什麼……”
“雲華!”馮青楊大吼一聲,狠狠地打了雲華一巴掌。
雲華立刻停止了歇斯底里,他愣在那兒,捂着紅腫的臉頰,許久,他才慢慢緩過神來,卻禁不住淚水婆娑。
馮青楊見狀忙心疼的將雲華緊緊摟在懷裡,高大的身軀抑制不住地顫抖着。
“對不起……雲華……我……是我自私……”馮青楊低聲的說着:“我無法忍受沒有你的日子……我只爲了自己……但是……求你……求求你……不要想着死……活下去……有我陪着你……就當是可憐我……求你活下去……求求你……”
雲華淌着淚,無言以對。
活下去?任何人都會想要活下去。然而自己,即使活下去,可是心已死,活着又有何意義?這樣活着和死有何分別?
馮青楊平復了自己的情緒,笑着對雲華說道:“別人照顧你我不放心,我給你找了個人,保管你滿意!”說着馮青楊走過去將房門打開,門外站着一位老人。
陳伯!
雲華驚訝的看着陳伯。“陳伯……你……我不是讓你逃到鄉下去嗎?”
陳伯也很是激動,忙跑上前,竟忘乎所以地抱住雲華的肩膀,老淚縱橫。
“秋先生!我……聽說您被判了死罪,我都快急死了!還好……還好馮將軍救了您!打今兒起,我還伺候您,再也不走了,就算您趕我我也不走了!”
雲華無奈的看了看陳伯,也不再說什麼。
就這樣雲華好歹算是住了下來,但他仍舊是不怎麼說話,沒有一點笑容,飯也吃得極少,眼看着日漸消瘦,形容枯槁。
很快馮青楊就發現雲華的身體每況愈下,病情已十分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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