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拂下,雲華再次的抱緊了肩頭,三年前,當還是身爲小云的自己被季震鳴殘忍□□而昏迷之後,醒來的時候自己竟已經被人專程送回了北平,接着自己竟不費吹灰之力成了一個戲班子的頭牌,唱得很紅,名字也改成了現在的,秋雲華。
秋雲華一次次的對自己說,自此這世上,小云已然是個死去的人,站在戲臺上的秋雲華扮演着一個個絕代佳人,戲臺下的秋雲華則是個不折不扣的鬼,一個有着血肉之軀,活着的鬼。
被徹底傷害得體無完膚的他,也開始了屬於他自己的報復,既然那個男人說自己是個人盡可夫的賤貨,那麼他就真的去做一個人儘可夫的賤貨,他心裡清楚即便回到北平,他也仍然逃不出季震鳴的掌控,至於季震鳴爲什麼要把他送回北平,雲華不願去多想,他只想報復,只想深深地傷害那個男人,自此雲華對所有覬覦自己肉體的男人來者不拒,先是慢慢的俘獲他們的心,讓他們爲他拋妻棄子,散盡萬貫家財,然後,再惡狠狠的把他們一腳踢開,一看到那些男人窮困潦倒痛苦不堪的樣子,雲華就感到無比的舒暢與痛快,然而他的心中,卻始終有着隱隱的痛在沒日沒夜的折磨着他,讓他永無寧日。
時至今日,季震鳴像是從雲華的生命中消失了似的,三年來,沒有露過一面,更沒有一丁點消息。然而這長久的平靜背後是否隱含着另一場更爲可怕的風暴,雲華也無從得知。
思緒煩亂的雲華沒有察覺,此時馮青楊已站在他背後許久。
有力的臂膀圍了過來,雲華吃了驚,渾身一激靈。馮青楊卻更加用力的摟住有些瑟瑟發抖的身軀,溫熱的鼻息輕輕的吹在雲華潔白的頸上,懷中的人覺得有點癢,不大適應的扭了一下身體。
“這麼早就不睡了?”他問道。
雲華微微一笑,輕輕的搖搖頭。
馮青楊對於雲華的冷漠頗感無奈,他自認爲自己從軍做官多年之後,對於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很透,可是如今懷中的這個人卻讓他怎麼也摸不清脾氣,在牀上他妖嬈魅惑令人爲之瘋狂,然而一旦激情過後,便立刻換上了一付深不可測的冷冰冰的模樣,叫人無所適從。
轉天晌午時分,雲華乘着馮青楊派的汽車返回戲院。
此時正是一天之中暑熱最盛的時候,雲華坐在車中,透過半開的車窗不斷的有熱浪涌進車內,雲華的額頭微微冒出一層細汗。
車子走到半途卻停了下來,雲華向司機問道:“怎麼回事?”
司機扭頭答道:“前面有一羣大學生□□,路過不去了!”
雲華受不住熱,便下了車對司機說:“我自己走回戲院,你把車開回去吧!”
司機怕回去交待不了,正想要攔阻,怎奈雲華已經一個人飄然走遠,司機苦笑了兩聲,任是誰也沒辦法跟這麼個人較真。
雲華走在街道上,果然眼前有一大羣男男女女的學生舉着一個個巨型的橫幅標語,正在跟着站在高處的一個男學生振臂高呼。
那學生看上去頂多十□□歲的樣子,年輕純淨的臉龐上是一雙無垢的眼睛,毒辣的日光在他臉上已經逼出了一顆顆汗珠,而他卻毫不在意,仍慷慨激昂的宣讀誓詞。
“同胞們!東三省已經淪陷了!如今那些東洋倭寇又盯上了華北!我們的祖國正在被一步步的蠶食!我們能坐以待斃嗎?我們能甘心做亡國奴嗎?”
底下的學生一同發出海一般的呼應:“不能!”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保衛華北!保衛祖國!趕走日本侵略者!”呼喊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了。
雲華被如此之高的聲浪震的心神恍惚,他慌忙強鎮定住自己,疾速的逃離開。
日本人已經在北平城外駐兵多日,說是保護北平的安全,其實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像是一頭惡狼正虎視眈眈的伺機吞掉嘴邊的這塊肥美的肉一樣,黨國政府對此束手無策,幾日來北平城裡人心惶惶,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該是如何收場。
雲華往戲院的方向走去,每日裡自己只是唱戲一件事,其它的他一概不去看不去想,國與國之間的兵刃相見,不是一個平凡百姓可以左右得了的,既然不能改變,又何苦費心思勞心力去關注這些東西,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雲華心裡這樣想的,便覺得那些學生所作的事情實在無用,雖則他們的心意是好的。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樣心懷純淨坦蕩蕩的一個人,如果不是作戲子,如果自己也生在一個普通家庭,上得起學,或許現在這羣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中也會有自己的身影吧?然而,世事常如此……終究是無從追悔……人各有命……
雲華不願再多想,更加快了腳步趕往戲院。
戲一如既往的上演着,臺下的觀衆一如既往的狂熱,臺上臺下的人都不願面對現實,只願意活在自己創造的迷夢中,不再醒來。
曲終人散,雲華收拾停當準備離開戲院。
今晚,馮青楊沒有派人來接他,雲華感到些許意外,但是他也並不在乎會否失去馮青楊的寵愛,他並不像他在戲裡演的那些後宮女子一般爲了得到皇上的寵幸而爭風吃醋,這種事對他來講本就是可有可無。
一連數日馮青楊都沒有再露面,雲華也不當回事,只是安安分分的唱着自己的戲,戲散之後雲華也是兀自一人回到居所,往往已是深夜。
睡不着,便一個人擺出酒,自酌自飲,整個人遊離於清醒與迷離之間。
外面隱隱有“隆隆”的悶響,或許是要下雨了吧,這幾天出奇的熱,該是下些雨清爽一下了,雲華端起酒盅一飲而盡。“轟隆隆……”這雷聲怎的有些不對勁?
忽然外面傳來陳伯的喊聲:“秋先生已經休息了!您別硬闖啊……”
話音未落,一個軍官打扮的男人闖了進來,雲華心中一驚,臉上卻毫無變化。“劉副官,有何貴幹?”雲華認出了來人,便是馮青楊身邊的副官,每日都是他來接送自己。
“跟我走一趟!”昏暗的天色下,劉副官的表情看不清楚,只那一雙手的力道着實不輕,雲華隱隱感到似有大事發生。
劉副官不由分說便將尚有些熏熏醉意的雲華拉出家門,塞進汽車裡,車子飛速奔馳。
街上有些與往日不一樣的地方,家家門戶緊閉,雲華卻來不及理清心中的疑慮。
來到馮公館,暗夜萋萋,往日裡燈火輝煌的馮公館此時竟是一片死寂的黑暗,遠遠看去如同一座古墳,雲華下了車,此時暑熱未消,他竟感到一陣冰冷的寒意透徹心骨。
完全是摸着黑走上樓去,推開一扇門,黑漆漆的房間內只有落地窗前的一小塊地方被月光照亮,銀白如水的月色下,高大的背影愈發顯得孤寂伶仃。
“馮師長?”雲華忍不住輕聲呼喚。
馮青楊扭轉身,大步跨過來,緊緊將雲華擁在懷裡,他的身上有些異樣的氣味,似乎是硝煙與血腥的混合。
頭頂上的柔軟烏髮感受着馮青楊粗重的呼吸,雲華輕輕推開了馮青楊,擡頭望着他:“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馮青楊卻不作聲,手指輕撫雲華的臉頰,目光忽而閃亮,忽而黯淡。
“我最愛聽你唱的‘霸王別姬’這齣戲,今天你就爲我唱一段吧!”
雲華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這是唱的哪一齣?
馮青楊也不理會雲華疑惑的神情,兀自拉開了架勢,他的身板硬朗,若不從軍也會是個好武生吧。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馮青楊的聲音高亢而顫抖。
雲華知道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但他沒有多問,既然這個男人此時只想要唱一齣戲,那麼他就陪着他將這戲做足做好。
眼前的馮青楊已變成一千多年前那個窮途末路的楚霸王,雲華很快便入戲,輕啓朱脣,淚眼含情的望着他娓娓唱來:“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義氣盡……賤妾何聊生……”
馮青楊不可自制的顫抖着,猛地一把又將雲華抱在懷中。
“到底怎麼了?告訴我到底怎麼了?”雲華追問道。
馮青楊聲音嘶啞的回答:“日本軍在盧溝橋挑起兵變,我們……敗了……北平……淪陷了……”
雲華呆愣在那兒,說不出一個字。
“如今是真的君王義氣盡……你……願做我的虞姬嗎?”馮青楊忽然神色恍惚的問起這麼一句。
雲華定定的看了馮青楊半晌,他明白這話中的意思,良久雲華的脣角緩緩浮起一絲詭異的笑容。他輕輕的搖搖頭。
“不……如今不是楚漢相爭,你不是霸王,我也不會是虞姬!”
馮青楊看着雲華,許久他自嘲的笑着,搖搖頭:“哼,我戎馬一生,原來還是比不得楚霸王,英雄末路的時候身邊的人卻不肯與我同赴生死……那……我也只好……”說着馮青楊自腰間掏出□□,雲華的身體不由得繃緊,他不知道馮青楊會不會將這顆子彈賞賜給自己,然而他看到的是,馮青楊緩緩舉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我馮某無臉再見江東父老……唯有以命謝罪……”說着他手指一緊,扣動了扳機……
“嘭”的一聲巨響,天花板被打出一個大窟窿,牆灰紛紛下落。馮青楊緊閉的雙眼慢慢張開,詫異的望着眼前的人,雲華在最後一刻,推開了他的手臂,令子彈射空。
“你……”
雲華旋即緊握他持槍的手,正色望着他:“有這顆子彈,爲什麼不去對付日本人?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若是吃一場敗仗就自刎謝罪,那普天下就沒有英雄了!”
馮青楊被雲華通身的逼人氣度震懾的啞口無言,從未想象過如此嬌媚柔弱的人也會有鐵血丹心般的氣魄。
“青楊!”雲華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如此執拗!霸王當初若是肯過了江東,養精蓄銳,到時候坐天下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馮青楊點點頭,轉而開懷大笑:“你呀你呀!我打了一輩子的仗,這道理你卻看得比我透!”
雲華淺笑道:“我等你打得勝仗,錦衣榮歸!”
離別很是短暫,雲華目送着馮青楊乘車離去,他將要率軍暫時退兵南下,他承諾等到將日本人趕出中國之後,他就回來接他。
雲華擡頭望着夜色,悽然一笑,方纔自己本可以不多那一手,馮青楊便死了於自己又有何干,他不就是喜歡看着此等男人爲他喪盡身家性命嗎?抑或是他的心中又起了漣漪,不忍心了?
爲什麼總是不知道教訓?
幾時這戰爭才能結束?幾時他纔會得勝歸來?雲華不願再想,刻意的不去想,不在乎。
回去的路上,家家門前都掛上了太陽旗,滿眼的日本兵齊刷刷的正步走着。
百年古城,被迫迎納了這些不速之客,只一夜之間,就面目全非。
人們在惴惴不安之中度過了不眠的一夜,然而到了轉天,大家才意識到生活仍舊要過下去。戲園子裡照舊熱熱鬧鬧,人們似乎在格外的賣力的叫着好,好像是在掩飾着心中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與不安。
戲臺上的雲華唱着《宇宙鋒》,戲正在□□時,園子裡突然吵吵嚷嚷的闖進來一羣人,幾個提早換上奴才相的巡捕引領着一幫日本憲兵闖進戲園子,將頭幾排的看客哄下座位,有動作緩慢的老人還捱了幾槍託,頓時臺下哀號吵鬧聲不絕於耳,幾個日本憲兵還罵罵咧咧的說着些聽不懂的東洋話,氣焰囂張至極。
雲華看着,心裡五內翻騰,但是臉上卻不帶出一點樣子,反而是與他同臺的那個銅錘花臉柯茂生是個暴脾氣,見此情景,登時火冒三丈,一擡手將帽子摘下來猛地砸在臺毯上,指着臺底下的日本兵破口大罵:
“□□的小日本鬼子!漢奸走狗!王八蛋……”
雲華欲待阻止已經太晚,場面亂成一鍋粥。連後臺的戲班子兄弟們都跑到前臺來叱罵。
結局可想而知,以卵擊石是什麼後果。
抓走了十幾個罵得最兇的,戲園頓時陷入癱瘓。
戲班班主和戲園子經理急得團團轉,此時連想要打通關節都不知從何處下手。
正在束手無策,憲兵隊的人來了,拿着一張請柬,仍是那般刺目的紅。
“要想救那幫不知好歹的戲子,還得請秋老闆親自出馬啊!”來人仗着日本人撐腰,斜聹着眼睛看着衆人。
衆人心下里已經猜出個□□,但是沒有人作聲,只是都不約而同的看向雲華的方向。
雲華自剛纔卸了妝之後,就一直坐在一邊的軟榻上出神,耳朵裡聽到這樣一番話,自己是再明白不過的,他微微擡起眼皮,漠然的瞥了一眼那個人,問道:“要我怎樣親自出馬?”
那人臉上帶着別有意味的笑容,將請柬遞了上去:“御井少佐想邀請梨園行的各位老闆們品酒賞花,秋老闆,少佐大人點了名請您去呢!”
雲華只用眼角看了一眼請柬,並不伸手來接,那人端着的手臂停在半空,半晌才怏怏的收了回去。
“都請了誰了?我聽聽!”雲華拿起一件繡羅衫輕輕撫弄着。
“梅老闆,程老闆,馬老闆,還有段老闆,尚老闆……”
雲華擡手攔下了那人喋喋不休的話,又是呆愣了半晌,纔開口道:“好吧,我去!”
被抓起來的人終於有希望了,但同時衆人還是爲雲華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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