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在小云的帶動下也開始勤奮練功,頭兩場在長樂大戲院的演出劉班主和孟班主安排小云和柱子給吳湘琴開場,雖說只是墊場,但是這畢竟是朝着他倆的夢想邁了一大步。
一下後臺,柱子就喜笑顏開的跑過來:“聽見了嗎?好多彩聲呢,好多戲迷都喜歡你的戲。”
“那些彩聲是給咱們倆的。”小云糾正道。“你比我賣力氣,看,滿頭都是汗。”說着小云便拿出帕子擦拭着柱子額頭上的汗珠。
一年來,柱子長的更高也更壯實了,而小云也從他的眼中讀出自己的變化,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兩人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厚重情分。
柱子只會傻呵呵的笑,喜怒哀樂全都帶在臉上。小云則不同,在替他倆的初次登臺便獲成功而歡欣雀躍的同時,小云也能夠覺察到背後那雙冷若冰霜的眼睛。
第二天,第三天,演出既順利又成功,然而在第四天,發生了一件事,從此人生便不再平靜。而後的數年中,小云屢屢回想起往事,總是不停的問自己:“如果那天沒有發生那件事,自己的人生又會怎樣?”
會怎樣?沒有人會知道,這是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無從問起。
第四天晚,小云唱完後,回到後臺剛要卸妝,忽然孟班主走進來,小云自鏡中望見他滿面焦急,臉色漲紅。
“班主,您怎麼了?”
孟班主扯着袖子抹汗,“可急死人了,本來剛纔那出就該到吳老闆的大軸戲《貴妃醉酒》,我已經叫人墊了兩場戲了,可……可是到現在吳老闆出去應酬吃飯還沒回來,這要是誤了戲,可就不得了了,戲迷們非得拆了園子不可。”
“您彆着急,興許待會兒吳老闆就回來了,您先歇會兒,喝口水。”小云寬慰道。
“不成不成。”孟班主撓着頭:“不然吶,小云,今兒這大軸你來,還是《貴妃醉酒》,你趕緊扮上。”
小云嚇得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他連忙擺手道:“不行,班主,外面的戲迷都是衝着吳老闆來的,要是他們一看換了人,不答應,鬧起來可就糟了。”
“沒轍了,你趕緊扮上,程師父,來,把貴妃的行頭給小云扮上……”
小云連聲說不行,這會兒班子裡其他的人湊過來,都七嘴八舌的勸小云上場。
“去吧,小云,救場如救火。”
“就是,這班子裡除了吳老闆能唱《貴妃醉酒》之外,也就是你能唱了。”
小云面露難色,仍在猶豫,忽然肩膀上一沉,他回頭一看,柱子在他身後,目光閃閃發亮。
“唱吧,你一定要唱出個名堂來。”
從柱子的目光中小云好像獲得了無比的勇氣,相視一笑,小云便回身開始扮戲。
鳳冠霞帔,雍容華貴的楊玉環迴旋在腦海中,這個從天而降的機會,成全了他,也毀了他。
小云站在簾後,心跳得越來越快,撞得胸口發脹。數個宮女已然上場,站立亮相,傢伙點響起來,該貴妃上場了,小云只覺得渾身無力,險些暈倒,此時肩膀上又是一沉,是柱子,他在鼓勵他。
小云定了定神,邁着款款纖步走上臺去,擡頭一亮相,秋波流轉顧盼四周。
臺下的觀衆剛要叫好,忽然一愣,對此小云早有心理準備。
下面開始竊竊私語,接着是大聲喧譁,甚至有人開始喝倒彩、怪叫、吹口哨。
“我們要看吳老闆,哪兒找來的毛孩子,糊弄我們吶。”
“回去!我們要看吳老闆!”
“退票!退票!”
小云心裡有些發慌,不知所措的站在臺中央。躲在簾後的班主、柱子他們必定也是捏了一把汗。一想到柱子,小云便勇氣倍增,不能讓柱子失望,不能讓自己失望,不能讓遠在北平的師父師兄弟們失望。
想至此,他立刻穩住神,全心入戲。
隨着傢伙點,小云緩緩的做着身段,水袖輕盈的擺動。待胡琴一拉響,便開腔唱道: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啊,玉兔又早東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唱腔清麗悅耳,身段柔美婀娜,眼波流轉,撒盡似水柔情。
一段四平調唱下來,原本喧鬧吵嚷的觀衆靜了下來,不知何時,樓上的一個包廂中響起了掌聲。
“啪!啪!啪!”
這掌聲於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
象是被提醒了似的,觀衆席上立刻也響起了陣陣掌聲,一浪高過一浪,還有越來越多的彩聲和叫好聲。
小云心裡長舒一口氣,好不驚險。不過,此時還不能有半點懈怠,他連忙鼓足精神,將後面的戲細細演來。
演戲的時候,小云偷空向方纔那個傳出掌聲的包廂望了兩眼,看不真切,但是包廂中那對炯炯有神的目光還是令他心中不覺一震。
戲終於要散了,楊貴妃也帶着她無邊無際的迷夢轉回空寂的後宮。
寂靜片刻。
火爆的掌聲響徹整個戲院,驟然驚醒了夢中的貴妃,小云愣在臺上,不知所措的望向四周站立着正在起勁鼓掌叫好的觀衆們。
他們怎麼了?自己怎麼了?
班主、柱子他們跑上臺,將自己擁在中間。
柱子滿臉興奮的握住自己的手,用力搖晃。
小云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但是他明白了:
他成了!觀衆們喜歡他的戲!
小云連忙收整心情,頻頻微笑,向四面做着萬福禮答謝衆人。當小云深深彎了一躬,再擡頭時,正與樓上包廂裡那對目光撞個正着,那目光如箭一般直透心底深處,小云只覺臉龐“騰”的一下如火燒一般,心神久久不定。
難道是命中註定該有此一劫,教他這一生一世的心都被掏空挖淨……
胸口在隱隱作痛……
戲散了之後,前面一片冷清,後臺卻熱鬧非常,大夥都圍着小云興奮的說這說那。
“太棒了,看那些人,叫好叫得嗓子都快啞了。”
“行,小云有兩下子。”
…………
忽然衆人都停止喧鬧安靜下來,紛紛將臉轉向外面。
吳湘琴站在門口,依然是傲然玉立,可他的臉色卻有些蒼白,他將手放在胸前的裘絨上撫摸着,目光有些發澀的,慢慢落在小云身穿的貴妃行頭上,流露出一絲怨毒。
蔣天龍湊上前,皮笑肉不笑。
“呦,湘琴,陳經理這頓飯的功夫可不小啊,剛纔你可是錯過了一出好戲……”
未等蔣天龍說完,吳湘琴就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將他的後半句話給噎了回去,蔣天龍端着肩膀,怏怏的走開。衆人肅然,大氣都不敢吭一聲,整個後臺充滿了窒息的氣氛。
孟班主走上前,依舊是和顏悅色,“吳老闆,今兒這戲您是誤了,我們大夥都知道您是去應酬嘛,這也保不準的……”
吳湘琴將手一擡,聲音比他的眼神還要冷,“您甭說了,我懂,按規矩辦事,我這個月的包銀扣除,給小云添上,成嗎?”眼角一飛,烏黑的眸子直直的瞪過來。
小云只覺得背上陣陣發冷。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小六子忽然捧了個大花籃跌跌撞撞的衝進來,“班主,班主,外面的戲迷送的,說送給剛纔唱貴妃的那位小老闆。”
孟班主接過來,笑吟吟的遞給小云,“行啊,小云,稱上老闆了。”被班主這麼一說,衆人也尷裡尷尬的過來道賀,小云手拿着花籃,笑不得,哭不得。待再看門口,吳湘琴已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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