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所,小云徹夜無眠,睜着眼直到天明。
轉天起來自然頂着兩個黑眼圈來到戲院後臺,柱子關切的上前問道:
“怎麼了,沒睡好覺阿?”
“沒事。”小云躲閃着他的目光,兀自化妝去。
“當然睡不好嘍!”蔣天龍一邊嘬着小茶壺,陰陽怪氣的說:“昨兒個小云可是大大露了回臉,美得睡不着唄。”說罷他朝吳湘琴努努嘴。
“咣啷”一聲,後臺的人都循聲望過來,小云也扭頭一看,吳湘琴把茶碗打翻在桌上,一雙鳳眼惡狠狠的瞪着蔣天龍,但只有小云明白,他其實恨的是自己。可蔣天龍卻仍不知死活,憨皮賴臉的湊到跟前,小云恨得咬牙,恨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小云,將來□□大江南北的那一天可別忘了你蔣大哥阿,我姓蔣的就專愛傍頭牌,阿?哈哈!”
話音未落,吳湘琴忽的站起身,將水袖一甩,三步兩步回到自己專用的化妝間去,“哐”的一聲拍上了房門。
小云只覺得腦中亂麻一團,心煩意亂的推開擋在身前的蔣天龍,獨自去穿行頭。當晚和柱子上的是《小放牛》,心中亂歸亂,師傅教過的東西還是銘記在心:唱戲從來不敢灑湯漏水。小云抖擻精神,硬撐着唱完這一出,回到後臺,竟有些支持不住。下臺階的時候,腳底下沒踩穩,險些跌倒,幸虧柱子從後面扶了他一把。
“沒事吧?”柱子滿臉疑惑的問道,“你還好吧?怎麼今兒一天都好像有心事似的?”
小云只是搖搖頭:“沒事。”
說沒事那是扯謊,只是自己的心事即便與柱子說了,他也未必明白,就算明白,恐怕也幫不到自己。
散戲後,兩位班主將戲班衆人召集在後臺,只見劉班主的長臉比平時縮短了許多,衆人私下裡猜測着又不知是什麼事情,劉班主招呼大夥湊近點:“今兒個把大夥叫來,有個事兒!是個大大的好事!”
衆人立刻安靜下來,好奇的望着他,劉班主笑滋滋的說道:“漢口首富常家老爺子做大壽,請咱們去唱堂會,打這個月初八開戲,連唱三天,戲碼在這兒,待會兒孟先生給安排安排,準備些東西,大傢伙養足了精神,唱得好個個有賞。”
轉瞬劉班主臉色又一變:“倘若灑湯漏水,惹惱了主家,咱有幾個腦袋也擔待不起。大傢伙可仔細着點兒。”說罷一揮手,大家便各自散去。小云走在柱子身後,聽到他與裘師傅攀談。
“這常家是怎樣一戶人家?聽班主說的好像很是威風。”
“呵呵,你年紀小,剛來咱戲班沒多久。”裘師傅笑眯眯的回答:“頭一回來漢口吧?要說這常家可不是三兩句話能說得清的。反正他們家是靠碼頭跑船發的家,其它的事情你也不用知道那麼多,安安分分唱好你的戲吧。”
說着裘師傅便走開了,看着柱子似乎對這答案還有些不甘心,小云便上前扯扯他的衣袖:“打聽那麼多幹嘛,走吧。”
臨走的時候,小云無意間往吳湘琴那邊瞥了一眼,只覺着他的臉色比平時更爲蒼白。
時間過得很快,初七這天下午班主僱了幾輛馬車,帶着戲班子一衆人等並大大小小的戲箱浩浩蕩蕩的來到常家。
朱門高牆,懸掛着碩大的鑲金頂的紅燈籠,甚是氣派。
小云擡頭望着匾額上的金漆大字“常府”,心裡竟莫名的感到壓抑。
倒是柱子看上去很是興奮,“果然是大戶人家,嘖嘖。”
總是這樣沒心沒肺,小云笑着,臉上滿是縱容。
劉班主上前扣響了門上的獸環,不一會兒門便打開,一個聽差模樣的人站在門內:“你是……”
“煩請通報一聲,”劉班主客客氣氣的遞上帖子:“福慶班的堂會,爲常老爺賀壽。”
那人一聽,接過帖子看了,頻頻點頭,“哦,知道知道,請進,我們大管家可是特別關照我在這兒等候衆位呢。”說着那人便將班主讓進門內,一衆人也跟着跨過了常家高高的門檻。
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真真正正的體會到什麼叫深宅大院,小云望着四周,雖是張燈結綵,桃紅柳綠,極盡奢華之能事,卻仍難掩這老宅早已存在的落寞與孤寂。
小云不由得想起戲臺上的楊貴妃,那是個絕色的女子,在幽深似海的後宮中虛度韶華,愁悶之間也只能藉着醉意邊唱邊舞,直到精疲力盡,倒臥花叢,濺起一身暗香。
忽然柱子拍拍小云的肩,打斷他的胡思亂想。這時那聽差已請來了大管家,將戲班子一衆人引領至後院一排青磚青瓦的房子,這便是戲班這幾日的住處了。
轉天晚上便要開戲,主家親點的戲碼,頭一天的大軸是《樊江關》,照例吳湘琴演樊梨花,蔣天龍演薛丁山。在這齣戲之前另有幾齣摺子戲,其中小云的《賣水》排在了第二齣。
臺上正在“跳加官”的時候,小云在門簾後面偷眼看了看,觀戲樓上掛着碩大的“壽”字。正中央便端坐着壽星公常老爺,身後的衆多丫環侍從恭敬佇立兩旁,再往兩側便是衆多親眷貴友,俱是衣飾麗都,珠光寶氣。而席間來回穿梭服侍的傭人僕婦更是不計其數。
整個常府在熠熠的月光下肆意炫耀着自己的榮華富貴。
該小云上場了,上場門的師傅將門簾一挑,小云便踩着花旦的小碎步輕輕盈盈的舞上臺來。
擡頭亮相。
目光靈動,顧盼四圍。
“好!好!”
“好扮相!”一個挑簾彩。
只見小云右手握團扇,左手拎絹帕,蘭花指輕輕翹起,腰肢扭動身影飛舞如花間的彩蝶。
一瞬間,觀戲樓上一雙炯炯目光射來。
似曾相識,又彷彿恍如隔世。
小云忽然覺得心裡有種被掏空的感覺。
連忙穩住腳,定了定神,還好這微小的異樣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哎呀,天兒已經到了這般時候,這賣水的怎麼還沒來呀?”丫環梅香蹙眉噘嘴故作焦急,又怕小姐着急,轉瞬又笑臉綻放,來寬慰主人。
“這麼着,我呀,接着給小姐……”將彩帕拋向空中,又利落的接住,眼睛一亮:“報花名!”
春夏秋冬,一月到十二月,屋裡屋外清晨黃昏,各樣花名一一報來,鬼靈精巧的丫環自問自答,甚是忙活。
“……清早起來菱花鏡子照,梳一個油頭桂花香,臉上搽的是桃花粉,口點的胭脂是杏花紅————!”
圓場,打扇,抖肩,眼角一飛,無限的嬌俏調皮。
博得一片彩聲,唱罷了戲,小云做萬福謝幕的時候,又偷空往觀戲樓上看了看,可方纔那對目光卻尋不見蹤跡了。
頭一晚的戲很是圓滿。回到住處已是深夜,小云正百無聊賴的收拾洗漱,準備休息。柱子走進屋裡,遞過來一個油紙包。小云有些疑惑,擡頭問道:“什麼呀?”
“請你吃。”柱子一臉憨厚。
打開紙包,裡面竟是幾塊精緻的點心,香甜的味道撲鼻而來。
“哪兒來的呀?”
“反正不是偷的,吃吧!”
小云拿起一塊放進嘴裡,又拿了一塊硬塞進柱子的嘴裡,小云知道柱子有什麼好東西都是先顧着他,從來捨不得自己吃。兩人吃着點心,孩子似的開心的傻笑。
“我看你晚上吃得不多,怕你夜裡餓,又要肚子疼了。”柱子說道。
小云聽了,覺得心裡暖暖的。
點心吃光了,各自拍拍身上的點心屑。
心思一轉,小云忽然調皮的湊上去,“是誰給的你點心,告訴我吧,我保證不跟別人說。”
柱子傻呵呵的說了實話:“是廚房的臘梅姐姐,人很好,是她給的。”
“噢,是嗎?那她還給你什麼好東西了,拿出來看看。”
“沒…沒有。”柱子邊說還邊扯着衣袖,站起身來一步步後退。
小云深知他的脾氣,一撒謊說話就結巴。“肯定有,拿來看看怎麼了?”
小云剛站起來,還沒有任何動作,柱子自己早已亂了陣腳,慌亂中,衣袖裡飄出一樣東西,緩緩落到地上,被小云搶先一步撿起來,柱子追着要奪:“給我,還給我,沒什麼好看的。”
“看看怎麼了?”
小云躲閃着,非要看個真切。
一方素白的帕子,角落上繡着兩朵梅花,紅紅的,針腳雖不秀氣,卻很密實。
柱子羞得滿臉通紅:“看完了吧,快給我!”
小云又跑開,故意把帕子揚的高高的:“哈哈,看來這個臘梅姐姐給你的不只是幾塊點心吧!她對你是不是有點……”
“沒……沒……沒什麼!”
結巴的更厲害了。着實憨的可愛。
兩人嬉笑打鬧着不知不覺的已跑出屋子,因爲速度太快,小云竟沒收住腳,正好撞到迎面來人的懷裡。
一驚,忙擡頭,這人……
身形高大,輪廓硬朗,劍眉通鼻,額寬脣闊。
那雙眼睛,於周遭的暗夜中猶如星辰般明亮。
靈魂離殼了一般,小云呆呆的佇在那兒,看着他,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沒事兒吧?小心一點兒。”他嘴角稍稍一翹,聲音朗朗的說。
他的目光,小云記得。
戲院的包廂裡,觀戲樓上……
似曾相識,彷彿恍如隔世……
正發愣的時候,柱子湊到小云身旁,小云慌忙把手絹背到身後,順勢塞給了柱子。
這時劉班主招呼着走過來,一見那高大的男人,先是一驚,轉瞬便滿臉堆笑的上前作揖問好。
“季少爺,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被稱爲季少爺的那個男人淺笑着回禮:“還好,多謝劉老闆惦記。”這樣說着話他的眼神卻時不時瞥向小云這邊。
小云低着頭不敢看他。
“季少爺,咱們回頭得空可要好好喝幾盅,敘敘舊啊。”劉班主道:“今兒我找這倆孩子還有事兒,就先不奉陪了。”
“您請便。”他拱手道。
“小云!柱子!”
被劉班主一聲斷喝驚得兩人渾身一震,纔回過神來。
“發什麼呆,跟我來。”劉班主招呼着:“去,換身鮮亮點兒的衣裳。”
“幹什麼?”兩人異口同聲。
“常大少爺和朋友們打牌,叫你們幾個去作陪。”
小云和柱子對視了一下,又是這種事情,雖心有不願,但也不敢不從。
在戲班子裡被叫去陪酒陪客是常有的事,不去是不行的,那都是些有權有勢的大人物,小小的戲班子爲求生存,又怎麼敢得罪呢?
這身不由己的命運竟是與生俱來。
“季少爺,失陪了。”小云稍稍欠身道。“剛纔真是失禮,請您別見怪。”
“沒關係。”他仍舊淺笑着。
炯炯的目光停留在腦海裡,許久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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