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華還沒走出幾步,就聽到宴會廳裡突然幾聲巨響,接着人聲喧譁,似乎是出了什麼大事。
此時御井和季震鳴也聽到響動,紛紛跑上前,幾個士兵跑出來向御井報告道:“少佐大人!有亂黨行刺,清森將軍,週會長和張副會長中彈,傷勢很重!”
御井瞪圓了眼睛,大喊大叫着:“召集所有人!堵住所有的出口!緝拿刺客!一個也不準放走!”
正喊着,幾個穿着侍者服飾的人跑出來,後面一大幫荷槍實彈的士兵追趕着。雙方開始互相開火,那幾個人且戰且退,一路逃下來,已經死傷過半。
雲華置身這種混亂場面,竟不知躲避,還傻愣愣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子彈在身邊飛來飛去險象環生。
突然自身後一雙有力的臂膀圍過來,將自己緊緊抱住撲倒在地,子彈從頭頂擦身而過。那熟悉的氣息近在耳邊,灼燒着臉頰。季震鳴俯在雲華的身上,以高大的身軀爲他遮擋槍林彈雨。
雲華心中猛然一顫,繼而變得五位雜陳。他默默的伏在地上,緊閉雙眼,只用耳朵聽着周遭的喧鬧,不知過了多久,周圍漸漸變得安靜下來,雲華這才緩緩擡起頭,眼前的景象令他不寒而慄。
刺客與士兵的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倒在地上,鮮血自軀體的彈孔中涌泉般汩汩的冒着,流淌成河,就連空氣中都瀰漫着一種血腥的氣味。
雲華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還一直被季震鳴壓在身下,他連忙動了一下身體。季震鳴察覺到,便站了起來,雲華也跟着連忙站起身,撲打撲打身上的灰塵,剛剛歷經了驚險,全身還有些微的顫抖。
御井趕到雲華面前,關切的看着他,“怎麼樣?傷到沒有?”
雲華臉色蒼白,輕輕的搖搖頭:“沒事。”他一邊說着一邊扭回頭看着季震鳴的臉色,季震鳴卻似乎毫不在意似的,微微仰着頭,目光不明所以的投向遠處。
但云華卻藉着淡淡的月光看到,季震鳴的手臂上緩緩的淌下鮮血,蜿蜒扭轉,像條細小的紅蛇盤繞在手腕上。
這時一個士兵跑來報告:“少佐大人,亂黨基本都已經被擊斃了,但是……”
“但是什麼?”御井一瞪眼。
“有一個……逃掉了……”
“那還愣着幹什麼?立刻全城搜捕,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御井露出鮮有的兇惡模樣。
但轉而御井扭回頭面對雲華的時候,又換回了一付溫柔面孔,“抱歉,讓你受驚了!我派人送你回家吧。”
“這……不必了吧?”雲華遲疑着,欲待拒絕。
“你不要推辭,這是出於安全考慮,今天在座的各位客人都要有人護送着回家。震鳴,你沒事吧?”御井向季震鳴問道,然而在關心的語調背後卻隱藏着一股厲氣。
季震鳴微微一笑,搖了搖手臂,“只是皮外傷而已,我自己弄得來。”
兩人的眼神對峙了一下,旋即各自閃開。雲華看出來,也只當沒看見。
宴會就這樣草草收場,衆人各自散去。
雲華坐着御井派的車回家,隔着車窗便已經能清晰的感覺到空氣中的緊張情緒,空曠寂靜的路上不時有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走來走去,鷹一般的巡視着四周。
來到家門附近,雲華示意司機停車,然後他走下汽車,打發走了司機。
雲華緩步走向家門,不知爲什麼今日的家門竟有些自己不熟悉的怪異感覺,正在他剛剛踏上石階,待要叩門的時候,忽然腳底下一個蜷縮的黑影微微蠕動了一下,雲華嚇得幾乎驚聲尖叫出來,渾身的汗毛頓時根根直豎。
雲華哆嗦着,壯着膽子瞪大眼睛仔細看去,這纔看清那原來是個人,面目看不清楚,全身瑟縮着,還發出一聲半聲微弱的□□,從他身上穿的衣服看,雲華猛然想到方纔在御井的公館內行刺的亂黨,難道他就是逃掉的那一個?
雲華沒敢多想,連忙叫陳伯打開門,陳伯跑來見此情景,先是一驚,而後有些猶豫的不敢伸手。
雲華忙使了個眼色:“先把人扶進去再說!”
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擡進屋裡,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雲華便忙吩咐陳伯去將門口的血跡擦拭乾淨。
“還有……燒熱水……把藥箱拿來……還有……千萬別聲張……還有……還有……”雲華有些慌神了似的,一時不知道還應該說些什麼。
陳伯見狀,只得默默擡腳出門,做他應該做的事。
雲華呆愣了半天,方纔幾乎要衝破喉嚨跳出來的心臟此時才稍稍平復,然而得救的人卻沒有給他一絲喘息的機會,一隻冰冷的槍管自雲華的後腦頂過來,顫抖着,卻仍在死撐。
“你……要是敢去告密………我就先崩了你這個漢奸……”那人咬着牙威脅道。
這聲音……彷彿是失去了很久的東西……又回到身邊……
雲華費力的一點點扭回頭,在屋內昏暗的燈光映射下,方纔看不清楚的五官一點點清晰。
……雖有變化……卻仍然依稀可辨……那眉眼輪廓……
雲華的雙脣劇烈顫抖着說不出半句話,憋了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柱子哥……”
柱子握槍的手頓時凝滯在半空,鮮血與汗水交匯流淌模糊了他的視線,柱子眯起眼睛辨別了半天,手臂終於無力的垂落下來,渾身哆嗦着幾乎頹然倒地。
“……小云……”柱子倒在雲華的肩膀上,昏迷之前只吐出了這兩個字。
深夜,房間內只有一燈如豆。
望着躺在牀上重傷昏迷的柱子,雲華只覺得一時間恍如隔世,若是仔細算起來,與柱子分離也有三年多的時間,對旁人來說三年或許是轉瞬即過,然而對雲華來說,這三年卻是如同歷經桑田滄海,物是人非,一切的一切都變了,一切的一切都再也找不回來,再也無從追悔無從惆悵。
不自覺地眼圈發紅,幾乎掉下淚來。
燈光暗淡,雲華稍稍俯下身,想要再看清楚些,三年了,柱子變得越發成熟硬朗,膚色黝黑,下巴上還留了一層硬實的胡茬。雲華想着,這幾年柱子都在做什麼,他是怎麼過來的,怎麼會參加了革命黨,還會跑來刺殺日本人?
正在胡思亂想,柱子似乎有了動靜。雲華忙湊上近前關切的看着他。
“柱子……柱子……”輕聲呼喚着。
失血晦暗的臉龐上,□□的眉宇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團,柱子緩緩張開雙眼,視線漸漸清晰,眼前的人關切地看着自己,明眸閃爍如夜空中的星辰。
“柱子,你醒了!”
柱子微微的笑了,“小云……還能再看見你……太好了……你這幾年……過得好嗎?”
雖然受傷令頭腦不很清楚,但柱子卻還是清晰的看到雲華在聽到這句問話的時候,原本閃亮的目光瞬間黯淡了下來。是什麼讓他眼中滿是無盡的苦楚與辛酸,這說明這幾年他過的一點也不好,他經歷了什麼,他遭遇了什麼,他爲什麼微微扭轉頭,背過身,是怕他看到自己眼中幾欲掉落的淚嗎?
“小云……看着我……”柱子掙扎着要坐起身來。“怎麼了……到底這幾年你怎麼過來的……受了委屈了嗎?”
“沒有……沒有……”雲華連忙抹抹眼睛,扭回頭,扶住柱子的肩膀重又把他按在牀上。“我是太激動,太高興了……我……”
“真的嗎?當年我走了以後……一直擔心着你……你心腸軟,容易受人欺負,我一直擔心……常玉德會不會……”柱子一時情急衝口而出,但是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急急得收了聲。
雲華搖搖頭,苦笑了一聲。常玉德,這名字聽着竟有些陌生,原來太久沒有想過去的事,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幾乎要忘卻了。
“他……死了……”雲華想了想,淡淡的說道,彷彿那只是個不相干的人。
柱子卻並沒有表現出驚訝或是快意或是任何一種強烈的情緒,他似乎是將此事當作理所當然的,只是“嗯”了一聲。
“那以前的戲班子呢,那些人呢……他們……”
雲華低垂下眼簾,好像是費力的在搜尋着記憶的殘片:“其他的人大概都散了吧……吳湘琴也死了……蔣天龍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雲華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絮絮叨叨,柱子只是聽着,沉默無語,忽然他想起什麼似的,猛地冒出了一句:“……季先生……他……他有沒有回來找你……”
季震鳴……
雲華的心頭如同被一把刀狠狠地割了一下,那種劇烈的痛楚竟使他忍不住渾身發顫。
爲什麼這個男人在自己的心中留下了如此之深的痕跡,竟是一生一世都抹不掉的疤,永遠不會痊癒,稍稍一碰就會血污狼藉,不堪回首。
雲華深深的吸了口氣,強裝笑顏對着柱子:“咱不說以前的事了,你怎麼樣……我剛纔已經給你包紮了傷口,你現在要不要吃點東西……”
說着雲華自桌邊端起一碗熱湯,細細的吹涼,輕輕舀起一勺遞到柱子嘴邊,“喝吧,這湯對傷勢有好處。”
柱子有些機械性的一口口的喝下湯,是什麼滋味品嚐不出來,傷痛令自己的味覺有些遲鈍,但眼前的人卻是真真切切的,數年未見,朝思暮想,此時近在眼前,他低頭吹湯的時候,那細長的睫毛映在臉頰上的倒影還在微微顫抖着。
他也在成長,個子高了,起先的圓臉龐如今有些拉長,顯得瘦削了些,卻更加平添了幾分楚楚動人的氣質,眼眸中彷彿有永遠也擦不掉的悽楚,蒙着一層霧氣似的,看不清,猜不透。
或許是因爲湯很熱的緣故,柱子喝的一身大汗,雲華見狀,便將碗放在桌上,掏出帕子擦拭柱子額頭上的汗珠。
柱子呆愣住了,記憶中似曾相熟的一幕……
曾幾何時,在後臺,小云也是這樣掏出帕子爲柱子擦拭着汗水,清靈的大眼睛跳躍着光芒。
“……大夥都喜歡你的戲……”
“……是喜歡咱倆的戲……”
約好了要一起□□成名角,然而……
心頭被揪緊了似的疼痛異常,柱子忽然立起身,猛地一把將雲華摟在懷裡,顫抖着說不成話。
“小云……小云……我知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你心裡……苦得很……”
雲華沒有迎合,也沒有拒絕,只是一動不動的任由柱子摟着自己,許久……他閉上雙眼,兩行淚淌下來,浸溼了柱子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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