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青楊依照雲華的囑託去尋找季震鳴的屍骨所在,四處察訪,一晃就過了十數天。這十幾天裡,雲華時時在鬼門關徘徊,已經命懸一線,每天只靠着陳伯給他的嘴裡放上幾片人蔘來續命。
到了夜裡,常常會聽到雲華昏迷之時發出悲慼的囈語,教人聽了陣陣心酸。
“柱子哥……你快走……快……快逃啊……震鳴……震鳴……不要啊……讓我回北平……求求你……震鳴……不要啊……救救他……御井……不要……震鳴……震鳴……”
待馮青楊趕回來的時候,雲華已經直着脖子喊了整整一天一夜,一口氣就是生生的咽不下去。
見馮青楊趕回來,陳伯早已老淚縱橫。
“將軍……”
馮青楊面色晦暗,整個人枯瘦了一圈,他跌跌撞撞的奔到牀前,瞪大了眼睛呼喚着:“雲華!雲華!你醒醒!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你託付我的事情我給你辦到了!你醒醒啊!”
似乎是聽到了馮青楊的呼喊聲,雲華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下來,但此時的他已是氣若游絲,連睜開眼睛都沒有力氣,只是仍舊喃喃着:“震鳴……震鳴……”
馮青楊拼命地瞪大了眼睛,彷彿是憋着一口氣在喉嚨,半晌他才咬着牙,似乎費盡力氣似的,聲音嘶啞的對雲華大聲說道:
“我找到了……雲華……你聽我說……季震鳴……季震鳴……他沒有死!他沒有死啊!他還活着!雲華!你聽到了嗎!”
聽到這句話,雲華緊閉的眼睛終於緩緩的睜開,慢慢地轉動着黑眸望向馮青楊的眼睛,黯淡無光的雙眸竟突然迸發出異樣的光芒,但見他嘴脣翕動着,似乎想要說什麼,只是可惜仍舊開不了口。
“我沒騙你!是真的!他確實受了重傷,但是萬幸撿回了一條命,被秘密送到重慶治療,這消息可靠,絕對沒錯!”馮青楊緊緊地抓住了雲華的雙手。“你快好起來!我就帶你去找他!啊!”
然而云華卻緩緩的搖搖頭,復又閉上眼睛,一滴淚,晶瑩剔透的,慢慢滑落耳鬢,浸潤在凌亂的烏髮之中,消逝無痕。
“雲華!雲華!雲華!”馮青楊瘋了似的大聲呼喊着,將自己的臉埋在雲華頸前慟哭失聲。
哭了半晌,不期然的,馮青楊忽然感覺到握在掌中的那隻枯瘦的手突然力道加重起來,死死的抓着自己的手掌,彷彿要捏碎了骨頭似的那麼用力。
馮青楊詫異的擡起頭,竟看到雲華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看着他,就這樣直直的瞪着他,手裡的力量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更加重了起來。
馮青楊一時沒有明白雲華的意思,站在一旁垂淚的陳伯忽然開口問道:“秋先生……你是不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啊?”
雲華仍舊瞪着一雙失神的大眼睛,什麼也說不出來。
馮青楊想了想,忽然他啞着嗓子對雲華問道:“你……你是不是……要我把你……把你帶到季震鳴的身邊去?”
聽到這句話,雲華的眼中便緩緩淌下淚來,馮青楊心痛得無法自持。
“我若是不答應你……你就不能瞑目嗎?”馮青楊此時幾乎肝膽俱碎。“好……好……我……我答應你……我一定讓你回到……他身邊去……我……答應你……”
話音剛落,就只見,雲華的雙眼緩緩的閉合,一口氣舒舒然的呼了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俊麗的容顏仍是蒼白,但卻如熟睡的嬰孩兒般恬靜,那曾顛倒衆生風情萬種的脣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即便是走了,走得十分安然,臉上卻還是帶着三分戲,戲裡戲外,他也迷濛了……
可憐可泣,一代紅伶,堪嘆紅顏卿卿,終究是命比紙薄,一生身如浮萍飄零無定,此一回倒也無牽無掛,只求乾乾淨淨的來,乾乾淨淨的去……
斯人已逝……生者何堪……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奴去也……莫牽念……
數月後,重慶,聖瑪麗亞教會醫院所屬的高級療養院內。
這天竟是這座山城少有的晴天,陽光明媚暖人。病人們紛紛扶持着,走出來透透氣,曬一曬身上的黴氣味。草坪上出現了初春特有的嫩綠,寂寥的療養院內漸漸有了歡聲笑語。
馮青楊在副院長的帶領下,走入院內,遠遠地看到幾棵大槐樹下,一個魁偉的身影,身穿着病號服,坐在輪椅上,正微微笑着看操場上幾個小孩子嘰嘰喳喳地踢球玩。
副院長介紹道:“他就是你要找的那個朋友,我也記不清了,大概有□□年了,他剛被送來的時候,剛剛重傷痊癒,說實在的,那麼重的傷,能活過來真是個奇蹟。可能是腦子受了傷,他一直糊里糊塗的,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更不記得自己是哪裡人,幹什麼的統統不知道。你跟他說說話,看看能不能讓他想□□什麼。”
馮青楊笑着謝過副院長,便獨自朝槐樹下的那個身影走去。
樹影婆娑之下,斑駁的陽光照在那人俊朗的臉上,馮青楊走上前,仔細地端詳着眼前這個人,劍眉如峰,鼻挺脣闊,雖眼角處已有幾道深紋,但卻毫不影響他作爲一個俊逸男人的資質。
馮青楊心裡不禁暗暗慨嘆,也只有這樣的品貌才配得起雲華那樣的品貌!
看到有人站在自己眼前,他卻毫無反應,仍舊一味地微笑着,仍舊看着小孩子踢球。
馮青楊被這種冷淡的態度弄得有點惱火,乾脆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的長凳上,直直的瞪着他的眼睛,希望他先開口說點什麼。
等了半晌,仍不見對方有什麼動靜,馮青楊有些沉不住氣,他咳嗽了兩聲,無奈只得自己先開口:“你……你是季震鳴嗎?”
沒有迴應。
“喂!季震鳴!季震鳴!”
仍是沒反應。
馮青楊失望至極,正在出神,忽然一個大皮球飛過來,偏巧砸在馮青楊的頭上,猝不及防,自己手中一直抱着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包裹掉落在地上。
馮青楊也顧不上疼,忙撲過去檢視東西有無破損,還好並沒有什麼事,只是包裹裡面徐徐飄出一張照片,隨風而走,偏巧就落在那人的腳下。
馮青楊上前剛要撿拾照片,卻被一隻手搶了先,原來是那人低頭慢慢地拾起照片,仔細地打量着照片上的人。
那人臉上漸漸表露出少有的專注神情,眼中閃動着清靈的光芒。
馮青楊死死的盯着那人臉上的表情變化,不湊巧這時那幾個孩子跑來討要皮球,馮青楊只得轉回身忙着應付那幾個孩子,好容易把他們打發走以後,忽然聽到身邊傳來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斷斷續續。
“……小……雲……”
馮青楊回身看着他,沒有出聲。
“……小……雲……”
他的眼中不再像先前那樣一片茫茫然找不到焦點,俊逸的臉孔開始有了些微的表情變化,目光越發的炙烈,隱隱的透出些微焦灼之情。
馮青楊輕輕嘆了口氣,慢慢走上前,彷彿是捧着一顆心似的,萬分珍重的,將手中的白色包裹遞到季震鳴面前。
“他臨走時,囑託我一定要把他帶回到你身邊,好好照顧他……”馮青楊不捨地將包裹放到季震鳴的腿上,眼圈已經有些發紅,這一回放開了手,便再也見不到……
季震鳴有些不相信似的,擡頭望着馮青楊,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但旋即他就在馮青楊的眼中讀出了事實,是真的……他……真的走了……
季震鳴低下頭,修長的手指顫抖着覆蓋在包裹上,輕柔的摩挲着,非常的輕柔,小心翼翼,彷彿生怕驚擾了正在酣睡的人似的。
另一隻手又拈起那張照片,仔細端詳,照片上的那個青年,俊秀飄逸,連眉梢脣角都帶着盈盈淺笑,只是雙眸中卻隱隱的總有些哀愁化不開。
眼中的俊麗容貌漸漸模糊,影影綽綽的化在無盡的淚水之中。
一滴,又一滴,淚珠,掉落在照片上,迸起幾點水花。
“……小……雲……小……雲……”
雙臂緊緊圍住那個白色的包裹,恍如十數年前緊緊摟住他瘦削單薄的身軀一般,他想愛他,他想一輩子守着他保護他,他想就這樣了此一生,然而……命中註定……彼此將心相許……卻不能相伴終老,徒留他一人在世上……孤獨寂寥……
他走了……走得那麼不捨……想要見他最後一面卻奈何遠隔萬里……
一輩子的遺憾……到死也不能瞑目……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最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可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午後的微風輕輕吹動了樹葉,……沙……沙……沙……
樹下的兩人相對無語,撫慰着彼此淒涼而又傷痕累累的靈魂。
耳邊彷彿又聽到了那個清靈的聲音,遠遠的自天邊而來。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啊……”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予斷井頹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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