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琢, 你便如此恨我,恨到要奪去我的性命麼……”
“阿琢,容止墨他有什麼好?這世間除了我……除了我, 還能有誰配的上你?!”
“阿琢, 你這般記恨我, 究竟是因爲我奪了風兮江山, 還是因爲我……誤殺了容止墨?”
“阿琢……”
面對着紫夏璟池咄咄的逼問, 琢禾只一言不發地看着他。目光平靜而安穩,隱約透着幾絲憐憫與悲哀。
最後,這個不可一世的一國之主, 終於精疲力盡地閉上雙眸,擺了擺手, 啞聲道:“罷了……阿琢, 你下去吧, 我不怪你……來人,將小姐帶回宮去, 沒有朕的命令,不得踏出寢宮一步!”
侍衛們小心而謹慎地跟在琢禾身後,絲毫沒有一絲不敬。你難道沒有聽見麼?皇上赦免了小姐啊……自古以來,有那哪個人行刺皇帝被捉,卻又被皇帝赦免的?小姐恩寵猶在, 他們豈敢不敬?
夜深, 暴雨驟降, 打破夏夜的沉悶。
琢禾呆呆地坐在窗旁, 微涼的雨絲自窗外飄灑而入, 打溼了單薄的衣衫。
不知爲何,自從她出手傷了紫夏璟池之後, 心緒卻是越發地安寧。她並未想過要取他性命,她也沒有這個本事。她只不過是想借着此事,將那個人引出來……那人最不安分,出了這事,應該會來找自己纔對。
前日,紫夏璟池已帶兵出征,圍剿原自寒等叛賊。
臨走前一晚,他來見她一面。
“阿琢,我明日便要帶兵出征,許要半月才能歸來……”紫夏璟池看着琢禾越發沉靜的眉眼,低聲說道。
琢禾微微笑了笑,道:“皇上御駕親征,自能凱旋而歸。”
紫夏璟池的手摩挲着腰間的玉佩,雙眸怔怔地看着她,面容慘淡道:“阿琢……你既執意要傷害我,又爲何不下重手,乾脆一刀解決了我。如今你句句話語帶刺,我聽着心裡越發地難受。”
琢禾側目看向紫夏璟池,輕聲道:“提及此事,琢禾在此謝過皇上不殺之恩。”
紫夏璟池連連慘笑,一手握緊腰間的玉佩,一手欲伸向琢禾的面頰,卻被琢禾躲過。他一愣,目光痛楚迷離,低低道:“阿琢,我們何時才能停止互相傷害?讓你承認你心中還是有我的,便是這麼的難麼?”
琢禾脣角微微向上翹起,帶着些許的譏嘲,說道:“紫夏璟池,你應該問問你自己,你何時才能停止自欺欺人?不錯,當初在離城的那些日子,我們確實快活過。可那又如何?你已不是當初的你,而我亦不是當初的我了。更何況,當初你是抱着何種目的將我帶離宮中的,還需我提醒你麼?”
紫夏璟池眸光一滯,縮回手握成拳,急切道:“是,當初的一切皆是我有愧於你。那麼我們便重新開始,好麼?一切都重新開始……”
琢禾沉默,擡眼看向屋外黑壓壓的天氣,低聲道:“我已經有了小墨,這輩子,無人能比得上他。”
紫夏璟池喃喃道:“可是……他已經不在了……”
琢禾的雙脣緊抿成一條線,目光堅定地看了紫夏璟池許久,纔開口道:“那又如何?小墨不在了,並不意味着你就能代替他。你不可以,雲清言也不可以,沒有人……再也沒有人能代替他!”
紫夏璟池猛地站起身,極大的怒氣使得他的面容稍稍有些扭曲。他背過身朝門口走去,沉聲吩咐道:“不必再說這種無謂的話!待我半月之後回來,便冊封你爲皇后!你這幾日只需好好待在房裡,不要再妄想着出宮去!”
說罷便走了出去,只是這背影在琢禾看來,竟有些慌亂不安。
……
思緒悠悠,不知不覺間竟已到了深夜。
琢禾起身關了窗,一旁的念畫早已打好熱水,侍候着琢禾換下被雨打溼的衣衫,又鋪好了牀,這才走至梳妝檯前幫琢禾梳起了長髮。
“小姐,奴婢今日去瞧了瞧少爺爲小姐準備的新房,當真是用了萬分的心思。除去宮內的擺設不說,就連寢宮外的一草一木,皆與小姐從前的羨樂宮無異。小姐見了,定會喜歡。”念畫一下下地梳着琢禾的長髮,柔聲道。
琢禾卻絲毫打不起精神,只懶懶地應了幾聲,便打發了念畫出去。
燭火微暗,寢宮周圍啞然寂靜。只聽得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與不依不饒的蟲鳴蛙叫聲,交織混合成一曲催眠樂章。
琢禾眸光黯淡,低低輕嘆了一聲,便上前掀開幔帳,欲上牀就寢。而當層層幔帳被手掀開,琢禾卻忽然瞪大了雙眸,倒吸了口冷氣。
只見一人側臥在牀榻之中,墨發散落在深紫色長袍上,雙眼微眯,眼角上挑,面容妖冶中卻透着絲稚氣。此時他正眯着眼打量着琢禾,見到琢禾被自己嚇了一跳之時,脣邊不由漾起了笑意。
“阿琢姐姐,暄溪等了你好久。”紫夏暄溪紅脣微張,開口便是一句抱怨。
琢禾警惕地倒退兩步,冷冷地看着他道:“這宮中守衛森嚴,你若不想被抓住,最好趁早離開!”
紫夏暄溪懶懶起身,笑嘻嘻道:“原來阿琢姐姐還是關心暄溪的,怕暄溪被璟池哥哥捉住,丟了性命麼?”
琢禾嗤地冷笑一聲,不答。
紫夏暄溪轉了轉眼眸,猛地將臉湊到琢禾面前,繼續問道:“阿琢姐姐,那千世輪迴的滋味,可曾享受?”
琢禾厭惡地又是倒退兩步,仍是不語。
紫夏暄溪仍舊一副笑臉,但眸中卻有了幾分戾色,“阿琢姐姐,暄溪對你,對璟池哥哥,自然是有幾分情意在。可阿琢姐姐你可曾知道,璟池哥哥竟是這般地無情。不僅殺光了我的手下,竟是連我,他也不肯放過!若不是我逃得快,此時怕只不過是一縷魂魄了!”
琢禾微有些詫異,“你……”
紫夏暄溪卻不給琢禾開口的機會,繼續說道:“暄溪聽聞阿琢姐姐竟也出手傷了璟池哥哥,心中一時好奇。怎麼,阿琢姐姐不想當皇后了麼?”
琢禾冷冷道:“我本就無意當什麼皇后。”
紫夏暄溪撫掌大笑道:“好!好!既然如此,暄溪這就帶阿琢姐姐出宮去!”
琢禾見他大聲說笑,心中明白紫夏璟池安插在寢宮周圍的侍衛,怕是都已着了他的道。心裡暗暗冷笑幾聲,便由着紫夏暄溪將她摟進懷中,在宮中七歪八拐地避開巡邏的侍衛,自宮牆內一躍而出。
看着紅色的宮牆自琢禾視線中越來越遠,琢禾不由低低地鬆了口氣。
至少,她終於出來了……
紫夏暄溪將琢禾帶入城郊的一座破廟之中,又不知從何處撿了些樹枝升起了火。
琢禾目光復雜地看着紫夏暄溪,一個嬌生慣養的小王爺落魄至此,她卻說不出心中是痛快多一些,還是同情多一些。
那廂紫夏暄溪升完了火,起身在琢禾身邊坐下,歪頭看着她道:“阿琢姐姐,這次怎麼願意跟暄溪走了?”
火光之下,映得紫夏暄溪的雙眸熠熠生輝。
琢禾不由別過了臉,低聲道:“紫夏璟池他怎樣對我都好,卻是千不該萬不該害死了小墨!我雖然無法殺了他,但卻也無法就這樣留在他身邊。”
紫夏暄溪將腦袋靠在琢禾肩側,輕笑道:“既是如此,阿琢姐姐便安心留在暄溪這兒,暄溪自當會爲阿琢姐姐解了千世輪迴。”
琢禾低低地唔了一聲,便不再開口。
紫夏暄溪訝異地看了眼琢禾,若有所思道:“阿琢姐姐這回倒是聽話了許多。”
琢禾避開他略帶懷疑的目光,沉默了半晌,忽然開口問道:“暄溪,你……你爲何會喜歡上紫夏璟池?”
紫夏暄溪猛地直起身子,臉上的笑意一點點地斂去,眸底一片陰沉。
琢禾不由瑟縮了一下身子,慌忙道:“若是暄溪不願說,不說也無妨。”
紫夏暄溪卻沉着臉道:“若是阿琢姐姐想知道,暄溪便告訴阿琢姐姐。”頓了頓,便開始講起那些深藏於心底的過往,“阿琢姐姐應該知道,暄溪的父親——原將軍,是紫夏女皇心中愛慕之人。然而父親他,並未喜歡上紫夏女皇,卻愛上了紫夏女皇的妹妹,也就是暄溪的母親。暄溪還很小之時,父親與母親十分恩愛,他們對暄溪與姐姐菀昔,也是十分地好。”
“然而紫夏女皇並未放棄父親,她命人害死了自己的親身妹妹,卻還假惺惺地將暄溪與姐姐接入皇宮。父親心中自然也是明白的,萬分心痛自責,便自願去鎮守邊疆遠離女皇,而暄溪與姐姐,便成了父親受牽制於紫夏女皇的把柄。”
琢禾默不作聲地看着紫夏暄溪面色漸漸變得狂亂,一手漸漸地往下伸去,緊緊捂着一邊的小腿。
紫夏暄溪並未發現琢禾的異樣,只顧自繼續說道:“他們以爲暄溪那時年幼,便什麼都不知道麼?幾年之後璟池哥哥宮中遇刺,是姐姐以身犯險救了璟池哥哥,而她自己卻中了毒,躺在牀上不得甦醒。他們騙暄溪,說什麼姐姐是生了病,所以纔會一睡不醒。可那又如何,姐姐?呵……暄溪從不在意她的死活。只要璟池哥哥無事,只要璟池哥哥安然無恙,暄溪便放心了……”
“自璟池哥哥第一次到將軍府中來,暄溪便知道,他是不一樣的……所有人對暄溪都是唯唯諾諾,恭恭敬敬。只有璟池哥哥會大聲呵斥暄溪,責罵暄溪……而璟池哥哥,他也從未將任何人放在眼裡,哪怕……連暄溪都不曾……”
紫夏暄溪微低着頭,語調酸澀。
琢禾聽他顛來倒去說了半晌,終於明白這紫夏暄溪對紫夏璟池,竟是一見鍾情,而這紫夏暄溪便是傳說中具有M潛質的小受。
紫夏暄溪兀自低頭半晌,忽然猩紅着眼眸擡頭看向琢禾,語氣中盡是不甘:“暄溪以爲,若是璟池哥哥這一輩子都不曾動心,便也就這樣過去了。可是後來……後來阿琢姐姐卻出現了!璟池哥哥因你動了心……你可知道……暄溪那時有多麼地恨你……恨到忍不住想殺了你,將你連皮帶肉整個吞下……這樣,璟池哥哥便再也找不到你……這樣,璟池哥哥是不是,會多看暄溪一眼……”
琢禾驚恐地看着紫夏暄溪變得狂亂的神色,握着小腿的手又是一緊。
紫夏暄溪站起身,來回地踱着步子,口中卻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來大,越來越悽慘。猛然之間他停住腳步,忽然朝琢禾撲去。琢禾慌不擇路,自小腿間抽出防身的匕首,緊閉上眼向前刺去。
然而這匕首卻絲毫未擋住紫夏暄溪的勢頭,他狠狠地將琢禾抱入了懷中,而那把鋒利的匕首亦沒入他的胸間。
紫夏暄溪毫不在意,微笑着湊過去,輕輕地觸了觸琢禾微顫的雙脣。在她的脣畔反覆流連許久,忽然眉間一皺,伸出舌尖將一顆藥丸過渡至琢禾口中,整個人便也軟軟地癱倒下來,嘴角有鮮血緩緩溢出。
琢禾強忍着恐懼將口中的藥丸吞下,睜開雙眸冷冷地看着紫夏暄溪,說道:“雲清言告訴我,小墨並非死於紫夏璟池的劍下,而是死於你的暗器之下。”
紫夏暄溪微揚着脣角,眸光迷離,“不錯,是我……”
琢禾心中一痛,猛地將紫夏暄溪扔在地上,“我不知你適才餵我吃了什麼,但我也未曾吐出來。若是你在奈何橋上碰見我與小墨,還望你裝作不認識才好。”
紫夏暄溪此時已神志不清,胸口涌出大量的鮮血,口中喃喃道:“暄溪終是不忍……不忍傷害你……阿琢姐姐……阿琢……”
琢禾一怔,愣愣地看着紫夏暄溪。
此時卻有一個白袍男子急匆匆地走入破廟,看見徒留最後一口氣的紫夏暄溪,皺了皺眉,拔出利劍毫不猶豫地刺入了他的胸口。
見紫夏暄溪緩緩地閉上雙眼,雲清言這才疾步走向琢禾,擔憂道:“阿琢可有受傷?”
琢禾恍惚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伸出手去,問道:“你替我看看,我身上的千世輪迴,是不是已經解了?”
雲清言依言把住琢禾的脈搏,良久才面色複雜地點了點頭。
琢禾疲憊地閉了閉眼,嘆口氣道:“是暄溪他……罷了,我們走吧。”
說罷二人便緩緩地走出了破廟,琢禾最後回首望了紫夏暄溪一眼,毫無氣息的慘敗面龐,被鮮血染成黑色的深紫色長袍……然而他的面容間卻帶着明顯的笑意與釋然,他終於離去,終得解脫。
破廟外聽着一輛極普通的馬車,趕車人頭戴斗笠身着黑衫立在車旁,見琢禾走來忙掀起了簾子。
“向寒,辛苦你了。”琢禾臉上悠悠散開一個笑意,淡淡道。
向寒搖了搖頭,終是沒有忍住,復問道:“夫人,您真的不回第一樓了麼?”
琢禾默然地點點頭,低聲說道:“向寒,第一樓我便交給你了,這是……是小墨唯一留下的東西……你要……要細心打理。不過,以向寒的本事,定會將第一樓打理得井井有條,是我多慮了……”
向寒無奈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琢禾迴轉身看了眼雲清言,輕聲道:“我走了……日後的事,便要你多擔待着些……”
雲清言淡淡一笑,伸手拂過琢禾散亂的鬢髮間,低低道:“阿琢……莫要擔心,這些……都是我欠你的……”
琢禾亦是一笑,伸手握住雲清言冰冷的手掌,道:“清言哥哥,不要再對我有所內疚……我不再恨你了……若是日後有緣相見,你我只當是陌路之人擦肩而過,你莫要喚我,我也不會應你……”
雲清言渾身一僵,怔怔地看着琢禾說不出話。
琢禾微微一笑,轉身上了馬車。
向寒躍上座位,掃了雲清言一眼,便揚起馬鞭大喝一聲:“駕——”
車輪軲軲,揚長而去。只留下那個身着白袍的清俊男子,默默地注視着馬車離去的背影,眸中承載着滿滿的不捨與眷戀,卻終是不能開口說出一句挽留。
自此離別,便是再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