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黑,御花園內懸掛着多盞琉璃彩穗燈,將整個園子照得如白晝般明透。雖有不少罕見的奇花異草種植於園內,但今日卻是比不過那一方如夕陽般絢爛的羽彤草。望眼看去,盡是一片妖冶的殷紅,其間夾雜着幾朵不知名的黃色小花,仿若殘陽中的點點碎金。
紫夏璟池半倚於不遠處的樹旁,一身銀絲蝶紋寬袖長袍,更顯得整個人身形挺拔,丰神俊秀。狹長的鳳目輕盍着,投下一輪月牙似的陰影。看似在閉目假寐,卻有低低的談話聲傳出。
“門主。”一個身着黑衣,面貌普通的男子,屈膝跪在紫夏璟池面前。右側的灌木叢恰好擋住了男子的身形,讓人無法從外面看到這個男子的存在。
紫夏璟池仍閉着雙眸,面色沉靜,“何事?”
男子畢恭畢敬道:“昨日酉時陛下召見了太子殿下,而後暗七便在寶蟬閣外發現了太子殿下的人。”
紫夏璟池睜開雙眼,眸中的點點星光隱在夜色之下,嘴脣微微顫動,似是低喃,似是詢問,“母后……如此不信任我麼?”
男子擔憂地看向紫夏璟池,“門主,是否讓暗七繼續監視寶蟬閣?”
紫夏璟池輕嗤,“自然要繼續,皇兄不足爲懼。讓暗七小心行事,只要皇兄的人一有異動,便來彙報。”
男子低頭抱拳,“是!”
紫夏璟池又問道:“殘照,你在民間調查許久,鳳女的轉世還未有些眉目麼?”
殘照一臉爲難,“屬下無能,各地每日及笄的女子便達數百,屬下雖派出許多手下去暗訪,卻仍未發現後背有金翎的少女。請門主責罰!”
紫夏璟池微微勾起嘴角,“殘照,你可知暗衛二十四人,我卻獨獨賜你姓名?”
殘照握緊身側的劍柄,語氣沉穩道:“屬下不知。”
紫夏璟池輕笑,“我記得父王曾說過,棲霞門中屬你最隱忍,最殘酷,最不懂得背叛。我原是不信,但從父王死後,你倒是越來越令我刮目相看。”
殘照仍低着頭,低低的聲音中透着一絲擔憂,“門主?”
紫夏璟池斂了笑,冷冷道:“你放心,我說過不會再爲父王的死而傷心。假以時日,我定要讓他們的鮮血灑滿我父王的墳頭,以祭父王在天之靈。該死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絕對不會……”
如墨玉般的雙瞳中風捲雲涌,眸中驟然而出的一道冷光,似是迅猛凌厲的閃電,挑開了濃靄的霧氣。眼底深處有一抹掩飾不住的悲傷浮現,又如風般飛快地散去。心中的傷口雖已感覺不到疼痛,卻始終無法痊癒。
隨着天色漸漸暗寂,熙熙攘攘的人羣慢慢朝這邊走近,溫軟的細語將寂靜的園子綴染得有了一絲生氣,卻也添了幾許繁雜。
紫夏璟池擡眸看向入口處,低聲吩咐道:“你先離開,回去之後加派人手尋找鳳女轉世之人,另外讓暗八與暗七一道監視寶蟬閣。”
殘照默然點頭,黑色的身影一晃,一陣窸窣聲之後,便消失在濃密的樹叢中。
紫夏璟池嘴角掛上迷人的淺笑,搖着摺扇朝人羣中走去。
夜幕低垂,星子漫天。
琢禾一臉頹喪地跟在太子身後,毫無賞花的興致。一想到雲清言這幾日染上了風寒,身子虛弱地讓人擔心,且剛纔晚膳之時,雲清言略帶期盼卻最終變成含着失望的眼神,她就想拿個麻袋套住着太子的豬頭,接着好好地揍他一頓。不把他打成半身癱瘓,誓不罷休。
“公主,你看着太子的眼神好恐怖。”靈犀怯怯地小聲說道。
琢禾倦懶地瞥了眼靈犀,心裡想着該如何脫身才好。美目環顧四周,似是看到一個深紫色熟悉的身影,卻在人羣中一晃,不見了蹤影。
神色恍惚間,太子手中拿着一支羽彤,面帶笑意,站在琢禾面前。
“公主可喜歡?”殷紅如血的羽彤草,在指間昂首挺胸。
琢禾勉強一笑,側着臉衝靈犀頻頻使眼色:還不快幫本公主接下這燙手山芋!
靈犀兩眼一瞪,誓死不從:公主莫要害我,太子雖也是個俊俏少年,我還是最愛我的竹子哥哥。對不起竹子哥哥的事,我可萬萬不做。
琢禾氣得咬牙切齒:若你不接,本公主便送你的竹子哥哥迴風兮國去,三年之後便有小小竹子叫你姨姨。
靈犀癟癟嘴,雖有不甘,卻還是屈服在琢禾的淫威之下,上前一步打算接下太子手中的羽彤草。
太子卻將手一縮,傲然道:“這羽彤草是我贈與公主,自然是由公主親自接過。莫非是公主不願接受我的心意,看不起這小小的羽彤草麼?”
靈犀聞言,立刻樂得退後兩步。
琢禾口中的銀牙幾乎咬碎,恨恨地接過羽彤草,裝着羞澀的模樣,“琢禾怎敢看不起太子所贈的羽彤,琢禾只是有些不敢置信罷了……”
太子朗然一笑,眸色閃爍,“公主天人之姿,是我高攀了纔對。這兒人多嘈雜,公主可否願意與我一道去別處走走?”
琢禾眼含羞怯,輕輕點頭。
三人剛剛走出人羣,太子又看着跟在琢禾身後的靈犀,皺眉斥責道:“我與你家公主去別處賞花,你跟來作甚?莫不是怕我弄丟了你家公主不成?!”
靈犀一愣,惶然地看向琢禾:“公主……”
琢禾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這太子又有什麼花招。卻也暗暗奸笑數聲,若是你不規矩地動手動腳,落在我手裡,休想好過。不打的你哭爹喊娘,我誓不爲穿越之人。心下越想越亢奮,眼中帶着躍躍欲試的笑意。
“靈犀你就先回寶蟬閣,待賞完花草,我便會回去。”
“可是,公主……”
靈犀急急地想要勸阻,卻被琢禾的眼神制止,只得忐忑不安地離開。
太子領着琢禾慢慢朝人跡稀少的地方走去,雖眉眼之間有一些風流之色,但仍規矩地站在琢禾的左前方,言語之間也未有調戲之詞,這倒讓琢禾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正在納悶之時,身後卻有一個小宮女急急地追了上來。
“太子殿下。”宮女低着頭,朝太子盈盈一拜。
太子不耐地揮了揮手,問道:“你是哪個宮中的?有何事如此匆忙?”
宮女低頭道:“奴婢是寶蟬閣中的,靈犀姐姐讓奴婢將一封信送與公主,說是十分要緊的事。”
太子嗯了一聲便轉過頭。
琢禾接過信,打開信紙,白紙黑字,上面寫着一個大大的“隨”字。筆墨勻濃,似是握筆思量再三才慎重寫下。
琢禾眉間一挑,將信紙摺好藏於袖中,面露歉意道:“琢禾今日怕是不能陪太子殿下賞花了,寶蟬閣中還有一些事情待琢禾回去處理。掃了太子殿下的雅興,琢禾真是萬分抱歉。改日還望太子殿下賞臉,到寶蟬閣中飲茶纔是。”
原以爲太子會有些不悅,卻不曾料到太子竟一口答應,絲毫沒有爲難琢禾。琢禾心中雖有些疑惑,但整顆心早已落在了這張信紙上,連太子嘴角旁的冷笑也沒有注意到,行了個宮禮便跟着宮女離開。
七彎八拐之後,宮女領着琢禾在一間偏殿前停下,雕花門被輕輕推開,宮女垂首站於一側,長長的額發遮住了面頰,看不清宮女的長相,只聽見她略顯稚嫩的聲音說道:“公主請進,公子已在裡面等候多時。”
琢禾有些遲疑着跨步進入偏殿,殿內鋪着光可鑑人的黑石磚,右首的牆壁上嵌着雕有鏤花的烏木門,此時門那邊的燭火透過鏤花照射過來,在地上投下一明一暗的光影。琢禾走至門前,輕輕一推,門便朝裡打開。最先印入眼簾的是幾重水煙紗帳,紗帳後影影重重,似有一個人影立於帳後。
穿過重重的紗帳,琢禾慢慢地朝房間深處走去,不知爲何,每撩起一層紗帳,琢禾的心裡就增加一分不安。待撩起最後那一重紗帳時,琢禾的瞳孔猛然縮緊,目光呆滯地看向前方,滿臉地不可思議,喉中一陣刺癢,幾乎要尖叫出聲。
月光皎皎,一寸一寸地照在寶蟬閣的翠瓦金檐上,秋風中帶着點點的寒意,在交錯的枝椏間盤旋開來,交纏着樹枝沙沙地搖晃着。
雲清言身着月白色單衣,立於樹旁,絕塵的臉上是一片毫無血色的慘白,仰頭望着佈滿星辰的天空,修長如玉的右手扶着樹幹,似是一離開大樹的支撐便會倒下一般。
走廊盡頭,拐出一個清秀的少年,左手拿着燈籠,右手臂上掛着一件衣衫,疾步走來。燈火漸漸照亮一方,少年的視線觸及雲清言單薄的身形,腳步愈加的急促,直到走至他身旁,將衣衫披於他的身上,才略微放心地鬆了口氣。
“如何?”雲清言低聲問道。
小竹子看着雲清言慘白的面色,遲疑道:“公主……用過晚膳之後,便和靈犀一道出了寶蟬閣。然後……然後……與太子殿下……”
雲清言如羽扇般的雙睫蒙上了層層的冰雪,青紫色的雙脣緊抿着,微微低垂的側臉,呈現出一個脆弱的弧度,秋風中的那一襲白衣似乎會隨時消散在空中。小竹子的話語,如同一把冰刃刺進了他的胸口,抑制不住的冰冷與疼痛,卻又似乎將他推至了兩難的境地。
她不是答應了自己不會再接近那兩位皇子嗎?又爲何……又爲何要與太子一道去看那羽彤草?還是……還是她根本不知曉這羽彤草的意義?若是她根本未曾動情,自己卻已……這讓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雲清言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想讓自己清醒起來。然而心中的慌亂更甚,他不該動情的,他不能動情的。他明明應該冷眼看着她在癡戀中痛苦輾轉,卻爲何痛苦的是他,傷心不安的也是他?他明明不想看,明明不想聽,卻爲何那張嬌憨楚楚的容顏,清亮柔婉的聲音,像是生來就印在他的心底,剜不去,割不掉。
月色漸漸隱在厚厚的雲層之下,雲清言怔怔地擡眸看着雲霧深處,心中的一陣刺痛,讓他忍不住伸手緊緊扣住胸口,青紫色的雙脣微張着,在空氣中急速地喘息。
“公子!”小竹子被突發的狀況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攙住雲清言。
雲清言緊抿住脣,微微擺手,從懷中掏出一支玉簪,羊脂白玉,細膩溫潤。雖看上去已有些年日,卻仍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品。
“公子莫要生氣,公主應了太子的邀約,想必是怕得罪太子,日後牽連了衆人。”小竹子上前將有些下滑的衣衫重新置於雲清言的肩頭,溫言勸道。
雲清言閉着雙眸,長睫輕顫如惴惴不安的蝶翼,纖長的素手一點一點地摩挲着手中的玉簪,表情竟是萬分地虔誠,只是其中卻透着隱隱的蒼涼與哀慟。心緒百轉,愛恨在心中不斷地交戰,將他的心刺地鮮血淋漓。
若對太子只是迫不得已的應付,那二皇子呢?她與他不顧忌諱,日日在一處喧鬧嬉戲,可又有想過他的感受?又將他置於何地呢!呵……也對,他不過是小小的一個樂師罷了,他究竟在奢求些什麼?他又能奢求些什麼……
“公子……”
雲清言略顯疲憊地嘆了口氣,再睜眼時眸中已是死寂一片,聲音清冷如冰棱:“莫要再多說,我隱忍這十幾年究竟爲何,至死也不會忘記,怎能爲區區兒女情長亂了心智。今日就當是看清一切,日後必不會再犯。”
小竹子動了動嘴脣,卻終只輕嘆一聲。
雲清言垂眸看着手中的玉簪,眼神中濃烈到極致的仇恨與悲憤,讓人不敢直視,青紫色的脣瓣微微顫動着,似是呢喃般低語:“娘,對不起……”
心中卻有另一個聲音在重複着:“必不會再犯……不會再犯……”
只可惜,若是能輕易放手,他又怎會如此地痛苦。強迫着自己忽視心中的懵懂愛意,卻終究在日後造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
悔否?
悔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