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重, 琢禾忽然從夢中驚醒。明亮的雙眸在黑暗間熠熠生輝,適才的夢境如走馬觀花般在腦海間一閃而過。
先是雲清言身着白袍,在撫琴閣中優雅地撥弄琴絃, 而自己則癡癡地盯着他看, 那一張精緻卻有些冰冷的面龐, 卻是怎麼也看不夠。一曲罷, 雲清言側過臉, 擡眸衝自己一笑,自己心中一陣恍惚,再回過神來之時, 卻又是另一副場景。
遍地的紫色鳶尾,在風中輕輕搖曳。紫夏璟池紫衣金帶, 身形挺拔地站在中央, 頭髮只用一根白玉簪束起, 而那支玉簪隱隱是當初她及笄之時,他贈與她的那一支。她下意識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發間, 心中亦有些空蕩,原來這支玉簪未曾遺落,還是回到了他的手中……
再擡眼看去,卻又見得紫夏璟池忽然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一手拿着那一對玉佩, 面色悽悽道:“阿琢……阿琢……你不要它了麼?你也不要我了麼?”
琢禾怔怔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只覺胸口如被火燒般焦灼地痛。
紫夏璟池忽又大笑道:“好!好……你若不要了, 扔了便是!”說罷便高高地舉起手, 眼見着那玉佩要被狠狠摔落在地, 琢禾心中一痛,忍不住捂住雙眼“啊——”地大叫一聲, 不敢再看。
“阿琢姐姐……阿琢姐姐……”
一片寂靜過後,未曾聽見玉佩落地之聲,卻響起了紫夏暄溪略帶着童音的懦懦喚聲。
琢禾緩緩地放下手,只見一個不過七八歲的孩童正笑嘻嘻地立在自己面前,粉嘟嘟的面頰,葡萄似的黑眸,好不可愛。
那孩童扯了扯琢禾的袖子,撒嬌道:“阿琢姐姐抱抱暄溪,抱抱暄溪。”
琢禾下意識地欲往後退,卻發現整個人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而自己的雙手正穿過紫夏暄溪的腰間,穩穩當當地將他抱了起來。
“呵呵,阿琢姐姐真好,暄溪喜歡阿琢姐姐。”紫夏暄溪笑眯眯地在琢禾面頰旁蹭了蹭,一副乖巧的模樣。
琢禾只覺渾身被冷汗溼透,背後的衣料溼漉漉地粘着皮膚,整個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而一雙手卻像是被人牢牢固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
“阿琢姐姐怎的了?”紫夏暄溪忽然側過臉細細地打量着她,一雙瑪瑙似的眼眸骨碌碌地轉着,伸出兩條短短的胳膊環住了琢禾的脖頸。
琢禾頓覺呼吸急促,那雙手臂不像是環着她的脖子,更像是使勁地掐住了她的喉。
紫夏暄溪兀自看了會兒,又道:“暄溪明白了,阿琢姐姐定是想璟池哥哥了。可是這會兒璟池哥哥不在,讓暄溪陪着阿琢姐姐吧……怎麼,阿琢姐姐爲何不說話?不喜歡麼?不喜歡暄溪麼?”
琢禾驚恐地看着紫夏暄溪染了怒氣的稚嫩臉龐,想要開口否認,卻發不出一個字節。
紫夏暄溪見琢禾不語,當下便狂怒,緊緊攥着她的肩胛,吼道:“爲何?!爲何你們都不喜歡暄溪?!璟池哥哥是這樣,阿琢姐姐也是這樣!暄溪哪裡錯了!哪裡做錯了?!爲何你們要這麼對我!爲何你們要這麼殘忍!”
琢禾驚得連連搖頭,卻仍是說不出話。
卻又見紫夏暄溪陰測測地衝她一笑,一手慢慢滑落至她胸口,低聲道:“阿琢姐姐心中,到底是雲清言,還是我那璟池哥哥……今日,便讓暄溪來瞧一瞧!”
說罷竟是鼓足了勁將手伸入了琢禾的胸腔,琢禾只覺一顆心被人狠狠攥住,又彷彿被人隔成了碎片,巨大的疼痛潮涌般侵襲而來。被阻擋在喉間的尖叫衝破阻礙,直直竄了出來,劃破了這恐怖的夢境。
夢醒初始,琢禾仍覺後怕。
此時已是深夜,紅燭幾近燃盡,她的身子軟軟地癱在牀中,欲支起身子,卻發覺自己像是爬完了五座高山,渾身痠痛且精疲力盡,整個身體根本不像是自己的了。手指微微顫動着往外挪了挪,卻不期然地觸到了一頭髮絲。
琢禾一愣,藉着昏暗的燭火眯眼看去,只見紫夏璟池坐在腳踏上,身子側靠着牀,腦袋擱在牀沿上,就這麼沉沉睡着。
“你……”琢禾用盡了僅剩的力氣,推了推紫夏璟池的手臂,“醒醒……”
紫夏璟池猛地擡起頭來,眼神還有些迷濛,眼眶下是一片濃濃的青色,下巴上也長出了些許的胡茬,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
琢禾微微有些驚愕,難道自己又昏睡了很久?腦中隱約記得是紫夏暄溪將自己帶走,之後自己卻不願與他出宮去,他惱怒萬分。而後的事情,自己卻是記不得了。
紫夏璟池見琢禾醒來,欣喜異常地執起琢禾的手,柔聲道:“阿琢你醒了……可有那裡不適?我宣太醫再給你瞧瞧,好不好?”
琢禾口中乾澀,聲音也有些嘶啞:“我……這是怎麼了?”
紫夏璟池笑了笑,道:“不過是淋雨染了些風寒,並無大礙。太醫說你本就身子弱,昏睡得比別人久一些,痊癒慢些,也在常理之中。”
琢禾悶聲不響地盯着紫夏璟池的表情,心中有些疑惑。爲何他不問自己爲何會出了寢宮?這裡這麼多暗衛,自己怎麼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他究竟是一點也不懷疑……還是早已知道了真相?
紫夏璟池見她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臉上有些不自然,伸手摸了摸臉,問道:“我臉上有什麼?”
琢禾忙閉上眼,良久才嘟噥了一句:“該理理鬍子了。”
紫夏璟池忍不住笑了笑,又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眸中閃爍着點點的笑意,卻是有說不盡的擔憂埋藏於其中。
又是幾日過後,御書房內,紫夏璟池高坐上方。
殘照跪於地上,沉聲道:“據屬下所查,當日姑娘確是爲小王爺所擄。而姑娘所中的千世輪迴,也是出於小王爺之手。”
紫夏璟池雙手緊握成拳,狠狠地砸在桌上,眼中盡是懊悔:“朕就知道是他!阿琢並未對不起他,他爲何要對阿琢下此毒手!”
殘照一怔,慚愧道:“皇上恕罪,屬下還未查出其中緣由。”
紫夏璟池猛地起身,踱步至殘照面前,緊盯着殘照的雙眸道:“不管是何緣由!給朕吩咐下去,加派人手找尋紫夏暄溪的下落!若是能奪得解藥,朕賞黃金萬兩!若能帶回解藥與……他的項上人頭,朕即刻爲他加官進爵!”
“砰——”
只聽得一陣碗碟落地之聲,御書房內二人立刻轉身看去,卻是一身華衣的紫夏菀昔怔怔的立在門口,腳下是一堆粉碎的糕點殘骸,臉上滿滿的驚慌不知所措。
紫夏璟池一怔,隨即不耐道:“是誰允許你進來的!”
紫夏菀昔眸中頓時滑落兩行清淚,跌跌撞撞地跑至紫夏璟池面前,撲通一聲跪下,緊緊扯住他的衣角,連聲祈求道:“求皇上開恩!求皇上看在臣妾的薄面上放了暄溪!求皇上放過暄溪!臣妾求求皇上!求求皇上!”
紫夏璟池蹲下身子,眸中含着幾絲不屑,“你有何薄面?莫要太看得起你自己!如今原大將軍也被朕圈禁在那荒蕪之地,不消數日,朕便可……哼!你如今有何籌碼來和朕談條件?更何況紫夏暄溪他傷了最不該傷的人,自然是罪該萬死!”
紫夏菀昔被紫夏璟池毫不留情的一番話斥得面如土色,半跪在地的身子更是搖搖晃晃,強撐着身子,含淚開口問道:“暄溪他傷的,可是……可是那位琢禾公主?”
紫夏璟池厭惡地瞥了她一眼,緩緩直起身子,抽回自己的衣角,冷冷道:“不錯!所以紫夏暄溪他不得不死!”
紫夏菀昔呆怔怔地坐在地上,滿臉淚痕,聽了他的話忽然狂笑道:“哈哈哈……皇上……皇上……若是您真要替那公主討回公道,這第一個該殺的不是暄溪,而是你自己!你自己!當初是誰,是誰騙得她心甘情願地獻出鮮血?又是誰揹着她偷偷地用這些血救醒了我?是皇上您!是您!是您傷得她最深!您最該死!最該死!哈哈哈哈……”
如癡如癲的笑聲在書房中迴盪,鑽入耳中卻又像是一聲聲的低泣悲鳴。
紫夏璟池大怒,扯着她的衣襟便將她從地上一把拉起,另一手狠狠地掐住她的喉間,眸底猩紅,“你這賤婦!朕讓你胡說!讓你再胡說!”
殘照見狀忙上前勸阻道:“皇上莫要衝動,如今……如今還不是時候啊!”
紫夏璟池這才慢慢地鬆了手,滿臉的憤怒。
紫夏菀昔的身子緩緩滑落在地,一雙淚眼迷濛着看着紫夏璟池,輕聲喃喃道:“暄溪爲何會那樣對公主,皇上您不知道嗎?真的不知道嗎?”
紫夏璟池猛地閉上雙眸,背過身竭力壓制着自己的怒火,冷冷道:“來人,送貴妃回宮!”
小心翼翼候在御書房外的宮女們,忙俯首走了進來扶起紫夏菀昔。
紫夏菀昔最後看了眼沉浸在怒氣中的紫夏璟池,脣邊緩緩綻出一絲絕望的笑意,“皇上,您會後悔的……您得不到她……永遠也得不到!”
紫夏璟池猛地將案上的筆墨通通掃落在地,心中似有滔天的憤怒洶涌而起,卻又被絲絲縷縷的悲絕纏繞着,無法釋放出來。
直到宮人們將紫夏菀昔拖走,紫夏璟池仍是站在案旁一動不動,背影略顯蕭條。
殘照暗自嘆了口氣,默默地退了下去。
然而不同於御書房中的壓抑氣氛,琢禾的寢宮中卻是一片祥和安寧。
念畫不知小姐今日爲何特別得開心,連眉間都透出了掩飾不住的笑意,日益蒼白的面色似是在今日纔有了些許紅潤。
終是忍不住開口詢問,琢禾卻是抿着嘴搖頭笑了笑。伸手攏袖,卻在觸及那一張藏在袖中,小小的紙條時,脣畔又是止不住地漾開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