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琴閣處於皇宮偏僻角落,一樓爲會客撫琴的正廳,而二樓則是雲清言的臥房所在。閣後內院中種滿花草,牆角處挖了個池塘,幾片綠色的荷葉在水面上搖曳。不遠處的紫藤花架下,卻是吊着一個鞦韆,吱吱呀呀地隨風晃動。
而此時,雲清言的臥室房門緊閉,更有小侍立在門側,淅淅瀝瀝的水聲從門縫中鑽出,想是主子正在裡邊沐浴。
“公子,爲何答應公主的請求?”小竹子低着頭,一點一點地打理着衣袍。
雲清言整個人都包裹在妖嬈的水霧中,素來清俊的面頰愈加瑩剔。原本閉目靠於玉枕之上,聞言側目看向垂首站於一旁的小竹子。
墨黑的雙瞳看了他一會兒,又緩緩闔上,白皙的指尖敲打着桶沿,淡淡道:“我只不過是一介樂師,怎敢違背公主。公主要學,我便教她就是。”
小竹子垂眸,手中展開一塊如披風般大小的棉布,“公子已泡了許久,當心水涼受寒。”
此時,又有小侍敲了敲房門,稟報道:“公子,公主已在大廳等候。”
沒有聽到回答,只聽得嘩的一聲,似有人從水中站起身子,撩起一幕水簾。小侍便不再多言,恭敬地立於門側等着主子出來。
雲清言沐浴完畢,換好衣袍,從二樓緩步而下。走至大廳,卻見廳中空無一人,目光疑惑地看向小侍。
小侍也是一臉不解,“公主剛剛還在……許是去了後院,奴才這就去找找。”
雲清言伸手攔住小侍,“不必,我自己去便可。”
眼神制止要跟上來的小竹子,腳步緩緩朝後院走去。還未走至後院,便可聽見琢禾清脆的笑聲,再往前兩步,只見琢禾身着鵝黃色衣裙,坐在紫藤花架下的鞦韆上,笑意盈盈,隨着鞦韆的搖晃,裙襬一下一下蹭着地面,似是整個人都要飛揚起來,眼波流轉處令人移不開視線,怦然心動。
恍若是一道耀眼的光芒,直逼得天下萬物皆失了光華。
琢禾許久未曾玩過孩童時代最喜歡的鞦韆,不免有些喜而忘形。此時眼角忽然瞥見站在遠處的雲清言,心裡一緊張,手上一鬆,竟從鞦韆上跌了下去,幸而手掌及時撐住地面,才未曾摔得更加狼狽。
雲清言疾步走近,瞧見琢禾擦傷的手掌,對靈犀說道:“去找小竹子要些藥膏來。”
靈犀依言急忙朝大廳跑去。
雲清言又轉頭望着琢禾,“公主冒犯了。”說着便執起琢禾的雙手,走至池水邊,從懷中掏出一塊布帕,撩起清水,細細擦拭着傷口。
琢禾此時哪還會感到痛,只覺雲清言微涼的手掌握着自己的手心,卻像是已抹去了手上的傷口,再無一絲疼痛。而他一頭流水般的長髮垂在身側,細碎的額發遮住了眼眸,陽光穿透白皙的面頰,折射出綺麗的清輝,嘴角處雖仍是冰冷,卻是美的不可方物。一時間,琢禾眸中泛起一絲癡迷,不知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猶如謫仙,還是根本就是私下凡間的仙人。
不一會兒,靈犀拿着藥膏匆匆返回。
“哇,痛!痛!”琢禾齜牙叫喊。
靈犀根本握不住琢禾不停往回抽的雙手,無奈道:“公主,這個樣子,沒辦法上藥了。”
琢禾眼淚汪汪地看向雲清言,將雙手遞到他面前,“你來,可好?”
雲清言稍稍一愣,隨即接過藥膏。
靈犀似是看出一些端倪,調皮笑道:“麻煩雲公子了,靈犀還想討教討教竹子哥哥的茶藝,就先下去了。”
雲清言輕輕點頭,主僕二人則視線相對,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琢禾微微湊近,歪頭看了看雲清言,“清言哥哥爲何從來不笑?”
雲清言一怔,淡淡道:“無事可笑。”
她的手背緊貼着他的手心,沒來由的,他乾燥的掌心中竟浮起一層溼潤。柔若無骨的手,似是有力地攥住了他的心神,一陣煩亂。
琢禾心裡不由沮喪,這美男美是美,可總是這麼冷冰冰的,不太容易接近。又似是對她根本無別樣心思,眉眼瞬時黯淡了幾分。不過如此輕易便放棄,可不是她的作風,回去應好好想個對策纔是。
正神遊着,傷口卻一陣刺痛,她“啊”的一聲下意識地縮回手,雲清言卻是已防備她有此一舉,因而將她的手牢牢攥住往回拉。她身子不由往前一傾,粉頰竟緊貼着他的面頰劃過,二人頓時愣住。
琢禾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不枉雲清言懷中倒去,擡眸觸及一片緋紅,她又呆住。
面帶狡黠,稍稍湊過去,“清言哥哥,可是害羞了?”
雲清言垂下眼眸,收回雙手,卻是不開口回答,臉頰上的紅暈也逐漸退去。
即便如此,琢禾還是滿心歡喜。他害羞了哎,害羞了就表示他把她當成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小妹妹。既然二人之間確定了男人和女人的身份,那麼再努力一把,想發生些什麼,也未嘗不可。
如此想着,琢禾從撫琴閣中出來的時候,臉上還是一片笑容。
靈犀眨着大眼,驚道:“公主,您該不是喜歡上雲公子了吧?”
琢禾搖頭晃腦,“怎麼,只許你喜歡竹子哥哥,就不許我喜歡清言哥哥了?”
靈犀咬着下脣,神色頗爲掙扎,“可是,您是堂堂風兮國二公主啊,不僅身份尊貴,容貌更是舉世無雙!”
琢禾想了想,撫掌笑道:“你不是說清言哥哥還是天下第一樂師,人稱‘蓮公子’麼。哈,天下第一與舉世無雙合二唯一,誰與爭鋒!”
靈犀頓時傻眼,半晌之後,又道:“可是,公主就要去紫夏國了,三年無法和雲公子見面。”
琢禾一愣,卻又滿臉的不在乎:“說不準本公主在紫夏又喜歡上別人了呢?感情這種事,有誰知道!”
畢竟喜歡不是愛,只是小小的迷戀,加上一些淡淡的情愫。更何況,是沒有迴應的喜歡,只會更加讓人沮喪失落。
靈犀皺眉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終於將疑惑拋擲腦後,笑眯眯道:“公主可還記得羨樂宮中的榜單?”
“紫夏國三年之旅候選人?”
靈犀一臉神秘地湊近,“公主可知現在是誰高居榜首?正是公主的清言哥哥!”
琢禾一怔,停下腳步,轉向半倚着雕欄。
天色清明微微隱沒在漸暗的天邊,廊前不知是什麼樹,高大挺拔,綠葉疏朗。樹下矮矮的灌木叢中隱着兩三朵淡色小花,不及海棠豔美,卻別有一番滋味。
琢禾的面龐隱在昏暗的天色下,只瞧見一雙清亮的瞳仁,臉上的表情怎麼也看不清楚,而那眼底卻是沉寂地可怕。
“若我能自己決定,我絕不會把你們其中任何一人帶去……”幽幽的聲音似是嘆息。
靈犀倒是乖巧地閉了嘴不再多話,琢禾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便領着靈犀回了羨樂宮。
次日清晨,日出於東山,掃去一夜的清冷。陽光自窗格中洋灑而下,萬點金屑嵌入白玉地磚中。初晨的霧氣漸漸淡去,又是一日晴朗天氣。
羨樂宮中卻是上下忙成一團,公主向來貪睡,未曾想皇上今日下了早朝竟會直奔而來。念畫與靈犀只得着急着齊力將琢禾從睡夢中拽出來,慌忙替她梳洗打扮。待琢禾全然清醒過來,皇上已在殿中等了足足半個時辰。
“父皇怎麼這麼早?”琢禾捂着癟癟的肚子走入正殿。
一黃袍男子反剪着雙手,站在正殿中央。聽見琢禾的聲音便轉過身來,露出一張俊美的面容,身形挺拔高大,然眼角眉梢處卻掛着幾絲滄桑。只是臉色過於蒼白,面上顯出病態的潮紅。
風兮帝笑着上前,將琢禾拉至桌前坐下,“父皇不知阿琢竟如此嗜睡,像個小豬似的。父皇還未用膳,今日阿琢陪父皇一起用早膳,可好?”
琢禾不滿地撅嘴,“兒臣怎是小豬?兒臣是小豬,父皇便是大豬。”
風兮帝親自將粥碗放置她面前,寵溺道:“好,好,是父皇說錯了。”
琢禾這才展顏一笑,一口一口地喝着粥。風兮帝柔和的目光緊盯着琢禾,時不時捂嘴壓下輕咳,但眉目間總含着揮不去的愁絲。
看着琢禾心滿意足地抹了抹嘴,風兮帝纔開口問道:“前幾日聽那些太監們說,阿琢日日往撫琴閣跑?”
琢禾毫不在意,“嗯,兒臣想向雲公子學習撫琴之道。”
風兮帝沉默半晌,輕聲道:“熟悉熟悉也好,清言他……也是要跟着你去紫夏的。”
琢禾一驚,“爲何?”
風兮帝撇過頭,忍不住輕咳數聲,又緩了緩氣息,才道:“清言他……熟悉藥理,而且遇事沉穩,有他在阿琢身邊,父皇也稍稍放心一些。”
琢禾默然,她知道自己日後在紫夏需是步步小心,若是自己被人抓住了把柄,紫夏女皇有權將自己定罪。而且自己又是風兮國被紫夏女皇攥在手中的軟肋,若是走錯一步,牽連的就是整個風兮國。一想到美好生活就這麼揮手和她拜拜,琢禾心中真是萬分不捨。只求上天保佑她能在三年後安然回國,繼續當個米蟲蛀蟲,就是蛔蟲她也樂意。
“阿琢,三日後你便要啓程,日後要好生照顧自己,你可知道?”風兮帝撫着琢禾的長髮,一下又一下,手卻是微微顫抖着。
琢禾笑着回答道:“父皇放心,等三年之後兒臣回來,父皇看看兒臣有沒有長得漂亮些,聰明些。”
“阿琢……”
風兮帝微微動了動脣,卻終是將話語嚥了回去。
羨樂宮外,一條小道彎彎延延不知通往何處,琢禾低着頭漫不經心地朝前走着,手中的枝條一晃一晃,枝上的花瓣已是所剩無幾,可惜琢禾絲毫未意識到自己的惡劣行徑。微嘆了口氣,擡眸一瞥,卻意外地發現一抹白色身影站在不遠處,正在仰頭望天。
琢禾立刻甩了手中的樹枝,顛顛地跑了過去,“清言哥哥,你怎會在此?”
雲清言並未看她,仍是盯着空中虛無縹緲的幾朵白雲,良久,才淡淡道:“今日怎不來學琴?”
琢禾一下子便蹙眉低頭,悶悶道:“沒有心情……”
雲清言這才瞟了她一眼,薄脣親啓,又吐出二字:“怎麼?”
琢禾垂下眼眸,“清言哥哥,你可知道三日之後你需隨我同去紫夏?此去必不太平,若……若你不願前往,你一定告訴我,我去求父皇免你同去。”
雲清言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但很快便被嘲弄代替,“不必!”
琢禾猛地擡頭,猶豫着,“你……當真……”
雲清言轉過身,毫不遲疑地重複:“不必!”
琢禾一時間愣在那裡,他的口氣爲何有些賭氣的意味?
雲清言往前走了兩步,停了停,卻又回頭,說道:“學琴不可中斷一日。”淡淡的一句話,毫無任何情緒。
琢禾卻是瞬間心情大好,連忙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