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氣息已靜悄悄地流淌在宮中的每一個角落裡, 望荷亭前有一帶芙蓉,花光燦燦開得正豔。立在水上的芙蓉驕傲地在風中搖曳,有誰能想得到, 這一幅美景之下隱藏的, 卻是沾滿了淤泥的污穢不堪。
琢禾伸手提過旁邊的酒壺, 清清的液體瀉入杯中, 芳香四溢。小啄一口, 只覺清涼爽快,而一杯灌入,喉間卻是火辣辣地疼。
人間縱有絕色美景, 如今她也已心如止水。弱水三千,屬於她的那一瓢被老天殘忍地奪去, 她還有何奢求?小墨……小墨……從此再也無人能像他這般真心待她, 再也無人……像他這般傻……
琢禾脣角一彎, 恍惚地露出一絲笑意。
“誰給她的酒?!”雲清言匆匆走近,一把奪過琢禾手中的酒壺, 皺着眉呵斥道。
一旁的念畫忙行了個禮,急急解釋道:“奴婢勸過小姐,飲酒傷身。可是小姐不聽,少爺之前說過事事順着小姐,所以……”
雲清言冷冷看了她一眼, “下去!”
念畫猶豫半晌, 終是不敵雲清言冰冷的目光, 斂身退下。
“阿琢……阿琢……”雲清言輕嘆着, 轉眼看向微醺的琢禾, 將她的身子從桌上扶起,靠在自己的肩側。
琢禾醉眼朦朧地看了他一眼, 並未掙扎,反而拽了拽他的衣袖,笑容嬌憨:“你看……那裡的荷花開得是不是很美?我自出宮之後,還未曾見過這麼美的荷花。”
雲清言憐惜地拭去她脣邊的酒漬,低聲道:“的確很美。”
琢禾微微轉動眸光看向一旁,如水的眸中流轉着瀲灩的波光,她低低笑道:“不過,在我眼中,還是你最好看……”
雲清言微愣,白淨的面頰有些泛紅。
琢禾半倚在雲清言的懷中,聲音有些低靡:“你……知不知道,念畫她……她竟然喜歡紫夏璟池……呵……紫夏璟池有什麼好?我纔不稀罕……但是,爲什麼我總是那個被放棄的人?爲什麼……”
雲清言清冷的眸中滿滿的不捨,輕撫着琢禾的面頰,柔聲道:“阿琢……我知道錯了,日後……我定不會再傷你的心……我……”
琢禾微微側臉,好奇地盯着雲清言漲紅的面孔,忽然伸手摟住他的腰,輕笑着嘟囔道:“爲何要道歉?小墨……我不在乎他們,我還有你……所以我一點也不難過,我知道你不會放棄我,所以我一點也不難過……”
雲清言的心頓時從半空被人狠狠摔落在谷底,血色退去的面容慘白一片,他苦笑着拍了拍琢禾的背,艱難地開口道:“對……我不會放棄阿琢,永遠不會……”
琢禾異常乖巧地窩在雲清言的懷裡,伸手拽住他的墨發,眼神恍惚着道:“我知道……小墨,你什麼時候才能帶我離開這裡?我一點……一點也不想再見到紫夏璟池……我們何時再回谷中去……嗯?”
雲清言將琢禾打橫抱起,緩緩朝琢禾的寢宮走去。沉默了半晌,問道:“阿琢……可是很喜歡那裡?”
琢禾迷迷糊糊地點頭,“唔……”
雲清言臉上閃過一抹苦澀,不敢低頭看琢禾的表情,深怕她臉上的依賴與滿足會深深刺痛他的心。曾幾何時,她也曾這般喜歡着他……曾幾何時,她也曾說過要與他一起出宮,從此快樂度日。可是這些,他都未曾做到。而那個容止墨,雖是個傻子,他卻做到了……卻做到了……
“阿琢,那谷……在哪裡?”
琢禾面頰緋紅,一臉昏昏欲睡,不滿地嘟囔道:“小墨這是怎麼了……谷……不就是……那裡……嗯……”
含糊地說了幾句話,便腦袋一歪徹底睡了過去。
雲清言原本緊提着的心驀地放鬆下來,說不出是失落還是其他,只環着琢禾的手臂緊了緊,迅速地將琢禾抱入了房內。
琢禾醉顏微憨,沉沉地睡在牀中。
雲清言在牀旁做了半晌,緩緩起身,一步步地朝門外走去。走至門口,雙手按着門把,卻未立刻打開。他回眸看了躺在牀中的琢禾一眼,微微地笑了笑,笑容中飽含着說不出口的苦澀與眷戀。
阿琢,既然離開這裡是你的心願……我這回便是死,也要幫你達成這個願望……
最後看了眼琢禾的醉顏,雲清言猛地轉回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而原本躺在牀上沉睡的琢禾,卻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清明的雙眸中微含着複雜的情緒——雲清言,這是你欠我的……待我離去之後,你我便真正的……兩不相欠。
夜微黑,御書房內燈火通明。
紫夏璟池高坐上方,面色沉靜地看了眼跪在不遠處的殘照,問道:“爲何這麼久還是未曾抓到紫夏暄溪?”
殘照面有愧色,俯身道:“屬下辦事不利,請皇上責罰!”
紫夏璟池一手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的玉佩,神色不耐道:“責罰!責罰!朕責罰你有何用?!如今紫夏暄溪手下已無能人,你們居然還是無法捉住他!一幫廢物!”
殘照低頭道:“小王爺擅於使毒,又向來狡猾……已有不少弟兄死在他手下……”
紫夏璟池冷哼道:“怎麼,這樣便害怕了?取紫夏暄溪的命還是次要,拿回解藥才最是要緊!朕能等得……可阿琢她……如今犯病的時間越來越長,間隔也是越發地短。若是阿琢有個三長兩短,朕定不放過他!”
殘照低低應道:“屬下自當拼死一搏!”
紫夏璟池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側臉望向窗外慢慢沉寂下來的天色,狠厲的面容上難得地劃過一絲柔和,“今日又是阿琢的生辰,我要早些回去替她慶生纔是。想當初,阿琢及笄之時,我還親手替她綰髮……”
看着紫夏璟池陷入回憶不可自拔,跪於下方的殘照低嘆一聲,輕輕地退了出去。
琢禾坐在梳妝檯前,任念畫在自己臉上塗塗抹抹,畫出一個明豔妖嬈的妝。腦後的長髮一半被輕輕綰起,一半披散在肩。似乎,在這皇宮中從未有人將她是容止夫人這個身份,當成一回事。
念畫見琢禾神色不佳,輕聲詢問道:“小姐可是身子不適?”
琢禾回過神,拿起放在桌旁的一支金釵,口吻隨意道:“念畫,爲何我見過雲清言這麼多次,卻不曾見過從前伺候他的那個小竹子?”
念畫動作一滯,低聲道:“早已……早已不在了……”
琢禾聞言,眸中閃過一絲厭惡與痛惜,卻又裝作毫不在意般,將金釵遞於念畫,道:“就用這支。”
念畫雖有些詫異,卻也不敢忤逆琢禾的意思,依言將金釵綰入了髮絲之中。
琢禾側過臉照了照發髻上金光閃閃的釵子,不由地笑了笑,問道:“念畫,我這樣裝扮,好看麼?”
念畫道:“小姐不論什麼裝扮,都好看的緊。”
琢禾捂嘴咯咯地笑着,眼角滲出了點點的淚水,起身拽了拽衣裙,對念畫笑道:“念畫如今倒是會哄人開心了……既然念畫深得我心,我便做主,讓紫夏璟池收了你好不好?你不是喜歡他喜歡的緊麼?”
念畫臉色一變,慌忙跪下,“念畫不敢!念畫只求終身服侍小姐,不敢有其他的念頭!”
琢禾卻是彷彿沒有聽見,看也未看她一眼,顧自笑着走了出去。
夏日的夜晚總是有些悶熱,此起彼伏的蟲鳴蛙叫聲惹惱了急急趕來捕捉的宮人們,於是便在這個剩下的夜晚,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息。夏風中還瀰漫着荷花的淡香,彷彿是一層細心製成的紗帳,輕輕地飄覆下來。
燭花搖曳,火光將整座宮殿照得有如白晝。
慢歌輕舞,瀰漫在宮殿中的酒香,讓人心神沉醉,只覺着魅惑般撩人心扉。
琢禾不住地飲着佳釀,有些恍惚。許是舞姬們身上過於濃郁的薰香,與上好佳釀的醇香,再混合着芙蓉淡淡的馨香,忽濃忽淡地使她頭重腳輕。
紫夏璟池與她共坐與上方,適才歪斜着的身子正了正,湊過去看琢禾恍惚的醉顏,笑着問道:“阿琢可喜歡?”
琢禾側過臉怔怔地看着他,澀然一笑。
卻是這個笑意給了紫夏璟池些許的鼓勵,他自懷中拿出一支玉簪,頂端是一朵含苞待綻的白蓮。他略有些羞窘地說道:“阿琢可還記得這支釵?雖不是……不是我在你及笄之日送你的那一支了,但卻與那支是一模一樣的……”
見琢禾仍緊盯着自己,紫夏璟池不自在地輕咳一聲,自琢禾發間拔下金釵,放到琢禾手中,又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手中的玉釵插入髮髻之中。
琢禾對着紫夏璟池柔柔一笑,握住金釵的手緩緩地握緊。
紫夏璟池頓時欣喜異常,試探着將自己的脣輕輕覆上了琢禾的脣。她的脣瓣微有些涼意,混着淡淡的酒香,卻出乎意料地甜美。
小墨……
琢禾看着閉上雙眼神色陶醉的紫夏璟池,驀地將手中的金釵用力向他背後刺去。
紫夏璟池猛地驚醒,背後傳來溼黏的觸覺,還有一絲血腥味緩緩散開。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笑得歡快的琢禾,低聲吟道:“阿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