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色昏暗。初升的旭日被濃重的烏雲掩在天幕之下,只隱隱透出些許的光亮。遙望迷林那方,只見一片沉沉的墨綠欺壓下來, 將林中的景色遮蓋地嚴嚴實實。乍眼看去, 參天古木連綿延伸, 秋風拂過之時, 陰影交疊微微晃動, 枝椏交錯沙沙作響,竟讓人陡生寒意。
琢禾輕手輕腳地自房內走出,似是昨夜沒有睡好, 眼底印着一片青色的痕跡,神色有些許憔悴, 在這陰沉的天色之下更顯黯淡。她皺眉目光投向不遠處的迷林, 眸色掙扎許久。終, 側了身子,一步步地朝旁邊的屋子走去。
透過窗口, 琢禾可以看見容止墨仍在牀上熟睡。長睫低垂覆在眸上,粉嫩的脣瓣微張着,瑩澈的面容安靜而寧和,睡得極爲安穩。
看到這幅畫面,琢禾微微有些安心, 卻又有些愧疚。爲了不讓他察覺自己今日的行蹤, 自己在他昨晚的湯中放了些迷藥, 好讓他能睡得久一些。他武功高強又懂醫術, 自己多怕他能辨出湯中的迷藥, 一顆心慌張地吊在半空許久。幸而他未曾發覺,仍是淺笑着將湯水一飲而盡。自己終是鬆了口氣, 但卻又不免疑惑:他,究竟是真的沒有發覺,還是盲目地信任着自己不會害他?
她怔怔地站在屋外許久,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容止墨的睡顏,恍然間似乎又看到了救他之時,那個渾身是血傷得很重的小墨。那時,她也初到這個村子不久,未曾料到有一日入迷林之時,竟遇到了重傷的容叔與容止墨。容叔傷勢過重,匆匆留下幾句話語,便離開了人世。而她,亦答應了容叔今後要盡心照顧小墨的請求。
那時的她自己也是重創未愈,卻仍是不忍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懇求。於是之後的日子,便留她與容止墨二人相依相偎,如小獸般互相安撫舔舐着着彼此的傷口,以汲取那一點點的暖意,慰藉着彼此。
若說雲清言與紫夏璟池給了她背叛的痛不欲生和絕望,容止墨的真摯與純淨卻像一泓溫泉,蕩着輕悠的漣漪,慢慢地從她佈滿創傷的心間緩緩流淌而過。他在她迷茫之時,給了她對於人生的希望;而她則在他失去至親之時,給了他如親人般的關愛。
她待他如己,如今,也只有他讓她割捨不下,放心不下,亦不忍心獨留下他離開……
琢禾怔怔地站在窗口許久,紅日漸漸掙脫烏雲的挾制,暖陽一寸寸地照耀下來,她姣美的側臉,在碎金般的陽光下呈現透明而脆弱的弧線。
猶豫着,她終是下定決心打開了院門走了出去,一步一步地朝迷林內走去。
才入林中,便覺得眼前一暗。濃密的樹木如撐開的巨傘,將陽光層層遮擋在外。只偶有幾絲光線,自稀疏的枝椏間穿過,碧綠的葉片在陽光下漸漸透出些清晰。遠望林深之處,卻是越來越昏暗,不時有無名的鳥撲棱着翅膀猛地自樹叢間飛出,伴隨着幾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叫之聲。
琢禾卻如同入了家門般,熟門熟路地穿過灌木,繞過幾片雜亂的樹叢,越往林深之處,腳步卻是越快。白皙的鼻尖沁出點點汗水,兩旁的鬢髮被橫生的枝丫挑亂,明亮的眸底帶着一絲惶恐與一絲迫不及待。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現一道長瀑,錯縱自迎面的高崖飛流直下,如銀河墜落九天般氣勢磅礴。長瀑直垂至山腳匯流,聽得嘩嘩聲響,濺起一潭碧色深泉。
琢禾快步上前,自衣袖中拿出一個銀哨,放於嘴邊輕輕一吹,發出一聲悅耳如歌的哨響,在瀑布之前徘徊暢響。
哨停不久,忽聞一聲尖利的啼叫,將棲息於草木之中的鳥兒嚇得皆撲棱着雙翅,成羣結隊慌亂地飛向天空,在半空中相撞摔落。一陣猛烈的大風自樹頂拂過,琢禾扶着一旁的大樹,將手放於額上,眯了眼微仰着頭朝天空張望。
緊接着一隻巨大的青鳥自林中飛出,在琢禾頭頂上方不住地啼叫盤旋,如許久未見的朋友今日有幸重逢,喜悅的心情自啼叫聲中滿溢而出。
琢禾微微勾了勾嘴角,衝青鳥招手。青鳥一個俯衝而下,卻又在快接近琢禾之時減緩了速度,巨大的雙翅輕輕收攏,安穩地停在琢禾的身邊。綴滿青色羽毛的脖頸在琢禾的肩旁蹭了蹭,喉間發出類似撒嬌的咕咕聲。
“莫鬧,快些帶我去見他。”琢禾輕撫着青鳥的背,輕聲道。
青鳥歪着腦袋,墨黑的雙眼眨巴着打量了她許久,這才緩緩地半蹲下身子。琢禾忙爬上青鳥的後背,摟緊它的脖子,在它的耳旁討好道:“今日確有急事尋他,待我下次再來,定帶一些你愛吃的東西來慰勞慰勞,可好?”
青鳥嘰嘰咕咕了幾聲,似有些不滿,卻也沒發脾氣,展開雙翅便騰空而起。在瀑布前盤旋幾圈之後,一個猛衝便朝瀑布迎面而去。琢禾趕緊將臉埋進青鳥的羽毛之中,雙手死死地摟住青鳥的脖子不敢放鬆。
只一瞬,青鳥便緩了下來,歪頭看了看趴在它背上的琢禾,輕啼一聲。
琢禾這才睜開眼,發覺青鳥已穿過了瀑布,停於瀑布後的山洞之中,便自它背上滑下站定,又讚賞地撫了撫它的羽毛,與它耳語幾句,這才朝山洞深處走去。
洞中並非一片黑暗,石壁上鑲嵌着鴿蛋大的夜明珠,映着散發着淡淡的光芒,隨着她越往深處,越是明亮。山洞不深,不一會便到了底。猛然印入眼簾的便是掛於前方石壁上的巨幅畫像,一隻通體血紅的鳳凰伸展雙翅,仰面而啼。金色的嘴角有殷紅的鮮血滑落,一落在地,卻幻化成了一簇簇火苗。
鳳凰仰面而看不清表情,不知爲何,琢禾卻似乎能感受到它深深的痛楚與悲絕。那在心底深處的,濃重不堪的絕望與心碎。
“你來了。”
不知何時,一個年輕男子站在了琢禾的身後,一身白袍,腰間繫着金帶。一頭潑墨黑髮只用一支白玉簪束起,面容通透白淨,卻虛幻地不太真實。神情也極其淡漠,雙眸更是毫無波瀾,如三尺寒冰。
他的口吻平淡疏離,讓人不敢靠近。
琢禾低聲應道:“嗯,我……來了。你曾說過,待我在村中住上兩年,便把所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如今我來了,你也不能食言。”
男子淡淡掃了眼琢禾,“你可真想知道?如今的日子不正是你所求的,若我告訴你一切,便又要打亂你的心,你可願意用一份寧靜來換取那已不重要的過往?”
琢禾垂下眼眸,輕聲道:“我並不想打破這份寧靜,我想知道那些過往,不過是想求個明白。就如你,離歌已是過去。難道你便遺忘她,不再想她了麼?離歌早已溶入你的骨髓,每日不停地輾轉思念,你可曾有一日間斷?於你,離歌是過去;於我,他們亦是過去。於你,那些過去給了你無窮的回憶來苦苦思念着她;於我,我亦需知曉過去發生之事,用來……斬斷我對他們仍存留的一絲期待……”
清風沉吟良久,揹着雙手轉過身,面對着那一幅畫像,道:“你想知道什麼?”
琢禾深吸了口氣,雙手緊張地握成了拳,微微地顫抖着,“我想知道,真正的風兮琢禾,可是雲清言所殺?而他贈我香囊,可是又要害我?”
雖然心中隱隱有了答案,她卻仍不死心地想再問一次。
清風點頭道:“不錯,真正的風兮琢禾,確是雲清言將她推入池中。你與他相遇之時,他卻未曾告訴你你與他本是相識,便是刻意隱瞞。而在紫夏皇宮那一回,他將噬寐草贈與你,也確是想取你性命。不過,你可知到了最後,爲何你卻能僥倖逃過那一劫?”
琢禾恍惚着搖了搖頭,“不知……”
清風道:“你雖是鳳女轉世,血能救人卻不能自救,因而你會中毒。而那次,你卻不僅僅只中了一種毒……”
琢禾眉間微蹙,躍上一絲疑慮,沉吟道:“那時我以自身之血救紫夏璟池,也有一位老先生說過我曾中三種劇毒,但那時我只擔心……並未對這話有所注意。”
清風點了點頭,繼續道:“不錯,除了雲清言與紫夏女皇,紫夏璟池也在你身上下了毒。若是雲清言最後一日心軟放棄,紫夏璟池所下之毒便會發作,你亦會沒命。而若雲清言繼續下毒,兩毒相抗,反而會救了你的性命。”
琢禾渾身一震,面色悽楚,苦笑連連,“原來紫夏璟池他也是……既看清了我與仇恨在雲清言心中的分量,又不着痕跡地救了我,可真是一舉兩得。但是,他從未想過若是失手,我便再也醒不過來了嗎?原來,我的命,在他心中,竟是一文不值……”
清風嘆息道:“若你能早日看清,便不會落得如此。雲清言早已被仇恨矇蔽了心,而紫夏璟池心心念唸的卻又是那一個皇位。縱然這二人心中有你,卻也是抵不過其他。而你卻如蝸牛般兀自縮入殼中,寧願自欺欺人,一次又一次盲目的信任,你可知,你究竟犯了多大的錯誤?!”
琢禾悽然一笑,眸色漸漸黯淡,“我知道我軟弱,我無用……雖一心不想捲入宮廷之爭,卻又難以倖免……那時,我心中全是雲清言,自是不會料到他竟會害我。即便是後來有所察覺,也不敢去面對……而後,我雖早知紫夏璟池野心勃勃,而姐姐又對他有意,卻仍眷戀着他將我帶出皇宮之後的那一份安寧生活。他口口聲聲的承諾,我雖不全信,卻也是信了三分,後來纔會……”
清風轉過身,清冷的眸中帶着一絲憐惜,“你可知,爲何我畫下的是離歌浴火焚身之圖,而不是她對着我盈盈的笑臉?亦不是她看着我時深情的雙眸?”
琢禾疑惑地搖頭問道:“爲何?”
清風側過臉,面容柔和地盯着畫像,指尖在火焰處徐徐劃過,眼中卻閃過一絲悲慼,“因爲,我要讓自己永遠記得她爲我而死的這一幕……是我負了她,是我害了她……若沒有我,她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鳳王,亦不會死得這般悽慘……若沒有我,她……”
琢禾微微有些動容,“你又何苦折磨自己……若沒有你,她又怎能體會何爲愛?”
清風的臉上浮現處一個虛無的笑容,聲音低沉,“折磨?不,我甘之如飴……我仍記得,當時我將你自江中救起,你卻毫無活下去的念頭,可是心中絕了希望?萬萬莫要這樣……若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了。我若魂飛魄散了,便再也不會記得離歌……你若死了,便再也不能將痛苦抽離,將他二人與你徹底分割開來……他們如此欺騙與你,你可甘心就這般死去?你可甘心?!”
琢禾默默地低下頭,那又能如何?她再恨再怨,有又何能力與紫夏璟池和雲清言抗爭?以卵擊石,不過是自不量力。
半晌,她才擡起頭問道:“我明白了……如今,我姐姐她可好?”
清風不答反問道:“過幾日,你可是要與那容止墨一道離開?”
琢禾漆黑的眸中猛然閃過一道亮光,心中隱約有些不安,“是又如何?”
清風神色複雜地看着琢禾良久,才緩緩道:“若我告訴你,當時你姐姐並未派人殺你,一切皆是紫夏璟池所設陰謀……而一年之前,因司馬相與紫夏女皇相勾結勾結,再加上雲清言相助,使得你姐姐慘死密道之中,如今風兮已亡。而紫夏國新帝紫夏璟池初登基之時,便攻下風兮爲紫夏附屬郡國,且不日後便迎娶原將軍之女紫夏菀昔爲貴妃……這一切,你可忍得下?你可會,回去報仇?!”
清風所說字字句句如巨石擲入琢禾的心中,泛起滔天巨浪。她的脣因悲憤而微微顫抖着,漆黑的雙眸如搖曳在冷風中的燭火,忽明忽暗。
好得很!他們好得很……
一個終是了卻了報仇的心願,另一個終是登上了心心念唸的皇位。他們竟忍心害她至此!竟騙她至此!!她有何錯?她何其無辜?如今風兮已亡,姐姐慘死,這皆是那二人所犯罪惡!她好恨……恨不得即刻衝至那二人面前,毫不猶豫將利劍刺入他們的胸膛,看着殷紅的血漬在他們的胸膛盛綻出一朵朵妖冶的花……
報仇二字在她的耳中轟然炸響,她捂着胸口連退數步,眼眶漸漸發紅,臉色卻是越來越冷。眸中漸有怒火蔓延,脣畔躍上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他們怎能如此?!怎能!!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愛與恨糾結扭曲糾纏着,那一種難以忍受的痛楚,在琢禾的心底劃下了一道道傷痕,宛若一道再也無法越過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