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少年的墨發與白衣隨風飄舞,宛若誤入人間的仙人般。他懦懦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低着頭看着甲板,神色有幾分焦急,又有幾分遲疑。
琢禾站在不遠處已看了許久,容止墨雖也身着白衣,卻無雲清言所露出的那一股清冷。他像是稚嫩的孩童,未明世事,乾淨地如一張白紙。而云清言卻不同,他如墨玉般的眼眸中總藏着一種令人看不透的掙扎,隱隱透着幾許悲傷……
不知他……現在可好?
琢禾搖了搖頭,自嘲一笑,擡步走向容止墨。
“你在做什麼?”
容止墨被突然的聲響驚得猛擡起頭,看見來人之後,勾了勾嘴角,輕輕地笑着,眸光流轉,透出攝人的光華,美得飄忽。
“是你……”
琢禾點了點,朝方纔他緊盯着的方向看去,卻只發現了一塊通透的玉佩,在月色下折射出一層淺淺的柔色,“這是你的?”
容止墨復又低頭,有幾分懊惱地說道:“嗯……玉佩掉了,很髒……”
琢禾聽了只覺又好氣又好笑,俯下身子撿起玉佩,又從袖中掏出帕子擦得乾乾淨淨,用帕子包裹着一角遞了過去,“喏,給你,不髒了。”
容止墨怯怯地接過玉佩,放入懷中,羞澀地淡笑了一下,“謝謝……”
“若是無人幫你撿起來,你打算怎麼辦?”琢禾嘴角沁笑,忍不住想逗一逗他。
容止墨眉尖輕蹙,沉思了一會兒,甚是認真道:“爹爹回來尋小墨,爹爹幫小墨撿……”
琢禾一愣,眸中閃過一絲憐惜,又笑道:“若是容叔不在,你又如何?”
容止墨眉尖蹙地更緊,眼神左右飄忽,良久,一臉挫敗道:“不……不知道……”
月明無翳,琢禾嘴角的笑意宛若欲開的花朵,容止墨的黑髮與白衣隨風翩然,專注而疑惑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琢禾。月光下的甲板上,美得讓人心曠神怡,更有一種暖暖的溫馨瀰漫在二人之間,鏡花水月般的情境,讓人不忍打破。
“若是你爹不在,你記着找我便好了……我會幫你。”琢禾微楊着弧線優美的下巴,大言不慚地誇下了海口,完全不記得自己也才脫離虎口。
容止墨稍稍一愣,擡眸淺笑,“謝……謝謝……”
他輕輕地笑着,不含雜質的明眸中似透析出一股清清的亮,淺淺的光。少年在月光的映染下,如玉璧般無暇。
琢禾連忙垂了眼睫,說道:“如今你與我便是朋友了,我卻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還是,你不想與我做朋友?”
容止墨羽扇般的長睫重重一顫,眼眸忽閃忽閃着帶着幾分無措,“不是……我,我叫小墨……”
琢禾歪頭一笑,“小墨……你要我這般叫你麼?”
容止墨輕輕點了點頭,擡眸間露出三分羞澀。
“我知道的,你叫……小琢。”他連連點頭,溫潤的眸底蕩着喜悅的漣漪,“咱倆,做朋友,以前未曾有過……”
“我叫阿琢!”琢禾面色嚴謹地提出抗議。
容止墨搖了搖頭,依舊淺笑着,“小琢……”
“阿琢!”
“小琢……”
“阿琢!”
……
幾番抗爭無效,琢禾頹敗地嘆了口氣,算了,小琢就小琢吧……容止墨心智不全,自己和他較什麼真吶!
容止墨見琢禾不再反駁,笑得眼睛彎彎,閃閃發光,“小琢隨我好,我喜歡小琢。”
“你你你……喜歡我?!”琢禾驚得倒退三步,他該不是扮豬吃老虎耍自己呢吧?!驚疑地看着眼前面色不解的少年。
容止墨笑眯眯地從懷中掏出適才琢禾撿起的玉佩,晃了晃,道:“小玉,好,我喜歡……”又拿出一個錦囊,“小錦,也好,我喜歡……”
見他還要伸手進袖子裡去,琢禾面色一僵,忙擺了擺手,“不用拿了,不用拿了……我明白了……”
“小琢不喜歡?”容止墨的眸中略帶委屈。
“不是……”琢禾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嗯……天色不早了,小墨該回去了……要不然容叔該着急了。”
容止墨悄然垂下眼簾,怯怯道:“小墨很笨,沒有人喜歡小墨,小墨知道……”
沒想到他雖是個癡兒,但對看人臉色卻是萬分敏感,想來是與生活環境有關。
琢禾慌忙打斷他的話,解釋的話語不假思索從口而出,“不是不是!我當然喜歡小墨!你看天都那麼晚了,我不過是怕容叔着急。”
容止墨糾結着自己的衣襬,擡起面頰輕笑着,溫潤的眼眸眯成了一條縫,“我……餓……”
琢禾被他的淺笑打動,恍惚間傻傻地問道:“啊,餓了……怎麼辦?”
容止墨嘴角沁着笑,“小墨帶你吃點心,走……”
說完便上前小心翼翼地拽住琢禾的一小片衣角,帶着她朝船艙裡走去。琢禾眼神迷濛,跟在他的身後,隨着他一步步地往前走着。
直到二人走進了廚房間,琢禾才猛然反應過來,而容止墨已關上了房門,從櫥櫃間拿出一盤紅綠相間的糕點。
紅的是芙蓉酥,綠的是荷葉糕。
“吃……”容止墨將盤子放在琢禾的面前,自己拿起了一塊荷葉糕往嘴邊送去。
琢禾神色一陣恍惚,不知是何時的夏日,她也曾與雲清言在亭旁納涼。桌案上放着念畫所做的芙蓉酥,荷葉糕……他喜芙蓉,她喜荷葉……想起他的指尖曾抹過她的脣角,琢禾的心中忽然特別難受,她緩緩地伸出手去,將一塊芙蓉酥放到嘴邊,輕輕地咬了一口。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正想咬第二口,衣袖卻被容止墨拽住,“小琢若是不喜歡,別吃……不勉強……”又將一塊荷葉糕遞到她的面前,“好吃……喜歡吃……才吃……”
琢禾想了好一會,才明白容止墨想要表達什麼。緩緩接過荷葉糕放進嘴裡,眼角已有淚光閃現。
不喜歡……不勉強……
這麼簡單的道理,自己爲何就是不明白?這些年,在紫夏皇宮的這些日子,她以爲雲清言心甘情願地陪着她,是因爲喜歡……可到頭來,他卻未曾選擇她。而她,也像是困入了怪圈之中,日日思忖着他爲何不喜歡自己,爲何要丟了自己……
許是自己僞裝地太好,念畫雖有些憂心,卻也並未將此事當成大事。但容止墨卻和自己相處不過半日,看着也像是個不諳世事的稚子,但卻能從自己失魂落魄的表情中,準確地讀出自己的情緒。
她是在勉強着自己……也在勉強着雲清言……
不過就是不喜歡,又爲何要將自己,將他逼入毫無轉圜之地……
心緒寧靜之後,琢禾忽然又開始好奇,容止墨究竟是生活在何種環境之下,才培養出了這般敏銳的洞察力。
“小墨……你……家人對你可好?”琢禾走到他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試探。
容止墨手上一頓,清然淺笑,“爹爹……好……”
琢禾無奈地問道:“爹爹,爹爹……你怎麼開口閉口都是你爹爹?我是想問,你家中的其他人,對你可好?”
容止墨慢慢地垂下了眼眸,斂去華美的笑容,怯怯道:“小琢,問小墨家人……小墨的家人只有,爹爹……”
“我錯了,我錯了,不問就是了。”一股欺負小孩的罪惡感,在琢禾的心中油然而生。
容止墨似有些不知所措,本是一手拿着芙蓉酥,一手拿着荷葉糕,卻未曾料到他手一使勁,糕點便碎成了粉末,掉落在他的衣袍上。
“啊!”他慌張地拍打着衣袍,卻將手中殘留的粉屑也沾了上去,“髒了,髒了……怎麼辦……髒了……”
琢禾稍稍一愣,便上前用自己乾淨的衣袖拍拂他的衣衫,一邊安慰道:“輕一點,輕一點……這麼打,你不疼麼?不髒,一點也不髒。”
哪知容止墨卻從喉間發出一聲怪異的尖響,連連後退了數步,在琢禾拂過的地方更加使勁用力地拍打着。
琢禾驚得手足無措,慌亂地重複着,“我不髒……你也不髒……不髒……”
容止墨聞聲忽然停止了自虐的動作,擡起已是一片水霧的眼眸,怯怯地看了眼琢禾,猶豫半晌,忽然上前使勁拍打着她的衣袖,喃喃道:“小琢,不髒……我,髒……碰了我,髒……很髒……”
琢禾皺眉猛地握住他的雙手,他的手略微有些女氣,素手纖纖,指尖瑩白,比她的手並未大上許多。
“小墨,你怎麼了?你不髒,你一點也不髒。”
容止墨眸色散亂,雙手不停地掙扎着,又唯恐傷到琢禾,不敢太過用力,“不……放手……髒……髒……”
琢禾欲言又止,不知該說什麼好。
就在她手足無措之時,房門忽然被大力推開,容叔邁着大步走了進來,乍眼瞧見二人糾纏在一起,眸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便消失不見。
琢禾見有人走進,忙鬆開手,衝容叔喊道,“容叔,我不知道小墨他怎麼了……我……我……”
容叔安慰地朝她點了點頭,疾步上前,食指在容止墨腰間一拂,容止墨便身子一軟,閉上雙眼癱倒了下去,恰好落入容叔的懷裡。
“無妨,這是墨兒的舊疾,我先帶他去休息。”容叔的聲音淡淡的。
琢禾忙點了點頭,“好。”
看着容叔抱着容止墨消失在拐角處,琢禾才獨自回了臥房。念畫早已在房中急得團團轉,見琢禾推門而入,忙迎了上去。
“公主跑哪去了?讓念畫好找!”
琢禾討好地笑了笑,“莫生氣,莫生氣……我不過是在船上轉了一圈,還能掉下去不成?”
念畫無奈地看了琢禾一眼,伸手替她脫下外衣,伺候着躺到了牀上。
“公主好生歇息,再過幾日,我們的船便能到風兮了……”
窗外,月牙已高升。
琢禾朦朧間胡亂地應了一聲,翻過身子,便沉沉地睡了去。
第二日清晨,琢禾早早地便起了,領着念畫在船上轉了一大圈,也未曾見到容叔與容止墨。疑惑之下,叫住了船上的侍衛。
“昨日那二人呢?”
侍衛低着頭,恭恭敬敬道:“回公主,二人今日天還未亮便離開了。”
“哦……你退下吧!”琢禾悶悶地擺了擺手。
念畫在一旁將琢禾的表情看在眼裡,促狹地笑道:“公主可是捨不得那容公子?倒也難怪,這容公子的樣貌生得極好,怕是比二皇子和雲公子也要好看。”
琢禾心中更爲抑鬱,難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只看皮相的膚淺之人嗎?!
念畫見狀捂嘴一笑,便無聲地退到了角落。
不過她對容止墨的感覺,自己也不曾明白。明明才見過兩面而已,爲何自己卻一點也不防備與他,反而是想與他親近。而紫夏璟池與自己一道三年,自己卻也無法完全信任。這究竟是爲何?難道,是容止墨一副無辜可憐的模樣,激發了自己天生的母性光輝?!
這個問題,一直糾結着琢禾,直到五日之後。
船,終於駛進了離風兮國的皇城不遠處的渡口。
風兮錦甄,如今已是風兮女帝。一身明黃色長袍,十分秀美的臉上帶着三分英氣,豐潤圓滿的鵝蛋臉,頭上戴着鑲玉龍冠,長長的珠鏈自兩端垂下,混進了漆黑的秀髮之中。她甚是威嚴的眸中,今日卻透着幾絲激動與迫不及待,不住地朝城門外張望着。
“陛下不必心急,二公主想是快到了。”一旁的太監輕聲安撫着。
話音才落,便有一輛馬車緩緩朝城門口駛來,女帝嬌柔的雙脣輕顫着,不由自主地上前兩步,迎向了馬車。
車,停在城門口,琢禾一身藍色錦裝,自車中款款而下。美眸流轉之間,視線牢牢地鎖在了前方明黃色的身影上。
還來不及站定,便急急地走了過去,雙手微顫着握住女帝的手,輕聲地說道:“姐姐……阿琢,回來了……”
女帝淚眼盈盈,猛地將琢禾抱入懷中,聲音裡帶着難以掩飾的哭腔:“回來了……便好……便好……”
城內,烏壓壓的一片人海,文武百官與黎明百姓,此時同時下跪,大呼道:“恭迎二公主回國!”
同聲高呼,聲響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