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有一日, 你高坐金鑾,椒房獨寵,卻終是琴瑟難合……
紫夏年間, 年過半百的璟帝抱病退位, 其當政其間, 後宮僅有貴妃一人, 且無子嗣。於是將其兄之子自幼過繼於自己名下, 這次退位,便由此子登基爲帝。
自此之後,已是太上皇的紫夏璟池深宮養病, 再不理朝事。
夏,望荷亭前依舊是一帶別樣紅豔的荷花。兩鬢微白的太上皇站在石桌前, 桌上攤着雪白的宣紙, 正在揮筆畫着些什麼。
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腰繫長劍, 默默地守在一旁。
有宮人急匆匆地來報,道:“啓稟太上皇, 皇上下朝之後便來給太上皇請安,見太上皇正在作畫不便打擾,已在那邊等了好一會了。”
太上皇筆一頓,低低道:“才這麼會功夫,就等不及了?”
宮人額上沁出點點的汗水, 懦懦地不敢言語。
太上皇興致缺缺地放下筆, 拂了拂鑲着金邊的袖口, 懶懶地朝椅上一坐, 道:“讓蒙兒過來罷……”
宮人應道:“是。”便俯身退了下去。
年輕的皇帝面容俊朗, 頭戴金冠,跨着大步朝這邊走來。越走越近之後, 太上皇卻忽然發現皇帝黝黑的雙眸中,竟不知何時染上了一絲愁緒。
“父皇。”年輕的皇帝恭敬地行禮。
太上皇不在意地揮了揮手,輕咳一聲,問道:“蒙兒今日來,可是有事?”
皇帝苦笑了一聲,道:“還不是逼着朕充盈後宮的破事!”
太上皇微微一愣,擡起眼看向年輕的皇帝,雖然他已年過半百,雙眼卻仍是這般明亮,話語行動間仍是這般神采飛揚,彷彿時間的軌跡在他的身上行駛地十分緩慢。
“蒙兒不願意?”
皇帝又是一聲苦笑,“若朕答應了這些大臣,妙若非得和朕吵翻了天不可。”說話間,帶着自己都不曾注意的淡淡的寬容與愛意。
太上皇低低一笑,道:“蒙兒這不是已經有了主意了麼?還來問父皇作甚?”
皇帝一怔,隨即吶吶道:“父皇……父皇不怪兒臣?兒臣以爲……”
太上皇轉過臉,面容惆悵地看着那一池爭相鬥豔的荷花,低聲道:“蒙兒,你若真不想讓妙若傷心,自然能想出法子來。畢竟,你對於妙若而言,首先你是他的丈夫,而其次,你纔是一國之主。”
皇帝仔細地聽着,眸中已有了幾絲雀躍,卻被他沉穩地壓在眼底,“若是父皇也站在兒臣這一邊,那是再好不過了!”
太上皇側目看向皇帝,微帶着鼓勵地衝他一笑。
皇帝釋然地放鬆了情緒,忽然掃眸間望見桌上的畫卷。一紙燦爛奪目的芙蓉,而芙蓉中間是一座亭子,亭中立着一個窈窕的身影。
他曾多次在太上皇的寢宮中,書房中見過與這相差無幾的畫卷。芙蓉,女子,而女子卻始終沒有畫出她的容貌。
皇帝猶豫再三,問道:“父皇,母后說您的心中藏着一個人,是否就是這亭中的女子?”
太上皇伸出手指摩挲着畫卷,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不錯,就是她……”
皇帝驚訝道:“那麼父皇爲何不將她接進宮來?”
太上皇舉目看向滿池的荷花,臉上的笑意越發地恍惚,“她就在這宮裡……”
年輕的皇帝還想再繼續問些什麼,卻瞧見太上皇身邊的黑衣人衝自己搖了搖頭,便嚥下了自己心中的好奇,快活地衝太上皇笑道:“父皇,兒臣先行告退!”
太上皇點了點頭,目光仍流連在芙蓉叢間。
皇帝行了個禮便笑着離開了,步伐微微有些急促,卻隱約帶着興奮。他急着去見自己心愛的女子,他急着告訴她,他不會委屈了她,不會辜負了她……
“殘照,你覺得,當年朕沒有做到的事,蒙兒他,能不能做到?”太上皇忽然開口問道。
殘照微微笑了一笑,曾經年輕的面容也已不再,臉上染着些許的風霜,“有您的支持,皇上定能做到。”
太上皇又展眉笑了起來,溫柔的眼眸中浮起一絲哀傷的情緒,“若是當初,也有人這般幫着我,是不是,是不是我也能與阿琢白頭到老?”
他的不甘已在心中藏了多年,自他接受阿琢已與他天人永隔之後,悔意與痛楚,便被他藏在心裡慢慢地發酵膨脹,逐漸霸佔了他整個心。
殘照輕輕嘆息了一聲,並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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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伸手撫過畫卷上女子應有面容的那一塊空白,低聲喃喃道:“我仍然記得我與阿琢第一次相見,我在鳶尾叢中,她就這樣朝我走來……呵呵,她以爲我閉着雙眼,其實,我偷偷地將眼睛開了一條縫,也在仔細地看着她……我看見了,看見了她眼中因我而生的那一抹驚豔……”
“我也記得,那一晚月色華美,我與她靜靜地走在宮牆邊,我替她綰髮,她的眼神恍惚而羞澀,我知道她是動了心……因爲我看見自己在她眸中的倒影,也有這樣沉醉的神色……可惜,那時我卻不明白……”
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心動,她的失望,她的心寒,他都一一看在眼裡。他將她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卻獨獨忘了看自己的心……當他驀然回首,發現自己真正的心意之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他的身份,讓她厭惡;他的示好,她無動於衷;他的承諾,她不屑一顧。
他不過是想將她留在他的身邊,不過是想將這一抹最後的溫暖留住,難道他也錯了嗎?錯了嗎……
那時,他反覆問着自己,卻不曾悔悟。當他抱着她在世間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時,眼淚忍不住地流下。他終於明白,自己其實早已錯得離譜。他不該強留住不屬於他的東西,也不該用這種錯誤的方式……
“殘照,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每夜地想着她。提起筆,卻發現描繪不出她的面容。是不是我對阿琢的眉眼太過於熟悉,熟悉到……變得陌生?”
太上皇低低自語着,眸中掩不住的痛楚。
殘照輕聲勸道:“事情已過去了這麼久,您也莫要再想了。放寬心,養好身體纔是。”
太上皇卻置若罔聞,低低嘆道:“殘照,若是當初我一開始便聽了你的話,是不是結果便會不一樣?”
殘照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話。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微風拂來,太上皇站起身,面向水池定定地站着。明亮的眼眸中驟然浮起一絲脆弱,轉眼卻已消失不見。
江山,美人,自古難全。
悔否?
悔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