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言哥哥!清言哥哥!”
驀然的一聲驚呼,在寂靜的寶蟬閣中迴盪開來。
剛從噩夢中驚醒的琢禾,睜大眼睛,撐起身子,有些急切慌亂地伸手在牀沿上摸索着,卻只觸到一片冰冷的氣息。胸口不住地起伏,毫無焦距的雙眸似蒙上了一層無措,嘴脣微微張開着,帶着孩子般的純真與無備。
雲清言推門而入,快步走了進來,側身坐在牀沿上,一雙手輕柔地覆上琢禾的面頰,只覺一片溼漉漉的冷意。
他的指尖略略粗糙,有着彈琴時磨出的繭,輕輕刮過琢禾嬌嫩的皮膚,卻奇蹟般地安撫了她惶恐不安的心。
“怎麼,做惡夢了?”
琢禾黯淡的瞳孔準確地迎上雲清言的視線,目光異樣專注地盯着他。雖然知道琢禾已然失明,雲清言仍被這炙熱的的視線,羞赧地紅了耳廓。
良久,琢禾將臉溫柔地靠在雲清言的肩上,閉上雙眸,微顫着說道:“你別走,我一個人……害怕……沒有你……我很害怕……”
天色已漸漸放明,朝陽那金黃色細碎的光芒,透過雕花的窗格間撒進了房內。
雲清言側臉細瞧,嬌憨睡顏近在咫尺,纖長的眼睫輕輕顫着,眼角淚痕猶在,脣邊卻倔強地抿出了一個微微上揚的弧度。他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眸中閃過一絲悲色,指腹猶豫着,拭去了眼角的那一片溼潤。
這一刻,心中的悸動再也無法自欺,原來,她是他最心愛的女子呵……
雲清言的眼眶微微泛紅,眼中不自覺地充盈着艱難的掙扎。
他不該的,不該讓她佔據了自己的所有情緒……可他的雙手爲何緊摟着她,不願放開?難道這是自己心底深處最強烈的奢求嗎?蒼天爲何要如此對他……錯誤的二人,爲何要讓他們遇見……
如今,他捨不得了……可是,他卻必須捨去她……
“阿琢,已是清晨了,我該去鳳鳶宮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沉沉的,這麼說着。
琢禾猛地一震,更緊更緊地抱住了雲清言,脆弱地如同在寒風中凋零的花朵,“不……不許去……我不準!清言哥哥……你要一直一直陪着我……留在我的身邊,不要走……好不好?別走……”
雲清言墨玉般的雙眸在看到琢禾眼中卑微的祈求之時,逃避似的閉上了眼,小心翼翼地想要推開她的身子,“阿琢,莫要胡鬧……當初你爲了大家,無法反抗二皇子……如今,我亦不能自私地害了你們……”
“清言哥哥……你這是在……記恨我麼……一直都在記恨我麼……”
(此處和諧)
琢禾微微喘息着離開他的雙脣,縱然眼前是不變的黑暗,她亦要癡癡地凝視着他的方向,“別走……別離開我……”
“公子,陛下派人來接公子了……”
門外突然響起的一陣敲門聲,衝散了雲清言眼中羞澀的□□,他驚慌地推開琢禾,“不,阿琢,莫要這樣。”
琢禾伸出手,卻只來得及攥住雲清言的衣角,她勉強地彎起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清言哥哥,你爲何不要阿琢?是因爲阿琢看不見了……從今以後都是一個瞎子了麼?清言哥哥不想要一個包袱,對不對?”
雲清言伸手握住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安撫着她的悲傷,“不是的,阿琢,不是的……你信我,我定會治好你的眼睛,你信我……現在,我必須去鳳鳶宮爲陛下撫琴。阿琢乖,放手,好不好?”
“你騙我!你騙我!”琢禾忽然聲嘶力竭地大叫着,眼底是一片水霧的迷茫,如同迷了路的孩子,“爲什麼你要讓她碰你!爲什麼!爲什麼!你爲何還要去見她?你是不是喜歡她?!爲什麼她可以,我卻不可以?!爲什麼!!”
雲清言的瞳孔猛地緊縮了一下,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角,眸中一片惶恐與悲絕,幾乎是逃一般地飛身而去,白袍翩然,宛如謫仙。
琢禾的心緊緊地收縮着,她連忙捂住胸口不住地喘息,心中無盡的悲傷,化作兩行清淚,從眼角劃過,摔碎成一片汪洋。
你不是說過不走的麼……爲何,又要騙我……
每一個人都在騙我,爲何連你也……你怎忍心?你怎麼忍心……
“阿琢姐姐,你怎麼了?!”
恍惚中,一雙溫暖的手將她扶起,緊接着一牀被子蓋到了她的身上。
“你是誰?”琢禾怔怔地問着。
紫夏暄溪死死地盯着琢禾,微顫着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遍又一遍,“阿琢姐姐……你的眼睛,你……”
琢禾彷彿沒有聽見似的,緊握住紫夏暄溪的手,指甲嵌入了他的手掌而不自知,只連聲悽惶地詢問着:“清言哥哥呢?清言哥哥去了哪裡?他去了哪裡?不,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說完便掙扎着想要下牀。
紫夏暄溪立刻按住她的身子,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阿琢姐姐莫要亂動,清言哥哥現下在皇姨的寢宮中。阿琢姐姐,你的眼睛……”
琢禾眸底隱隱生出自厭之情,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笑容,“我的眼睛?你自己不會看麼!我瞎了,我看不見了!怎麼,你們還不滿意麼!你們還想怎樣?要毒啞我麼?還是乾脆些殺了我?我定不會反抗!可是爲何要連累這許多無辜之人……”
紫夏璟池眼底一片陰霾,聲音卻怯怯地說道:“阿琢姐姐,暄溪並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阿琢姐姐爲何要這麼說?暄溪……暄溪……”
琢禾茫然地側過臉,似乎現在才聽出來者是誰,“暄溪……你是暄溪……”
紫夏暄溪點了點頭,又想起琢禾根本無法看見,又說道:“是我……阿琢姐姐,你的眼睛,是皇姨害的麼……”
琢禾適才焦躁失常的心一點點地開始平復,她神色淡然道:“或許是……又或許不是……”
紫夏暄溪咬住下脣,低聲道:“阿琢姐姐,暄溪雖不知道有誰想害姐姐,可是暄溪從未做過對不起姐姐的事……姐姐剛纔那般說,暄溪好生傷心。暄溪自小就喜歡姐姐,暄溪以爲姐姐心中……也是明白的……”
琢禾恍惚一笑,忽又問道:“暄溪,清言哥哥真的不在麼……”
紫夏暄溪緊緊攥住琢禾的手腕,嘴脣動了幾次,纔開口道:“阿琢姐姐,暄溪從未騙過姐姐,姐姐爲何如今不願相信暄溪了?阿琢姐姐如今雙眼……清言哥哥怎能扔下姐姐?姐姐莫惱,暄溪知道姐姐喜歡清言哥哥,也知道姐姐心裡難受……暄溪,暄溪彈琴給姐姐聽,好不好?”
琢禾黯淡的雙眸定定地對着紫夏暄溪的方向,良久,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紫夏暄溪這才鬆開了手,凝視着琢禾的面容,眼底的情緒頗爲複雜。
一嫋焚香,一把張琴。
十指撥動琴絃,一聲,若曇花綻放,悠揚清遠,餘音綿延,欲斷不絕。雖只一聲,便已是難以言喻,若癡若盼,彷彿是婀娜楊柳下的女子,似曇花一現的孤單。稍待片刻,才迎來了第二聲,曲調低低一沉,嗚咽而起,如泣如訴,勾芡着多少相思意,又如寂寞深院鎖梧桐的清冷孤寂。
琢禾只覺悲痛於胸,一路荒涼。
這些年,這些事……究竟是誰負了誰?又有誰會在意我……四周冷寂,闔着眼,痛至了巔峰,便隱沒於黑暗之中……自欺欺人的,若是再睜眼,便又能看見整個世界……彼時已無法看透他們的心,如今自己這般模樣,又該如何存活下去……
那些比煙花還要燦爛的誓言,卻比煙花還要短暫。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深陷在迷惘之中,飲鴆止渴般蝕入了骨髓……而洗卻塵埃,輾轉春秋之後,卻只換得一身悲涼……
我有何錯?他又有何錯……
似是看清了一切,卻又彷彿這一切從未入眼。但心底最深刻的那一道印痕,又是爲了什麼而存在……曾經那般的執着,又是爲何成了一片廢墟……
一滴清淚自眼角滑落。
紫夏暄溪眼底閃着無盡的光芒,上前執着琢禾手,柔聲道:“阿琢姐姐,你信暄溪……璟池哥哥能做到的,暄溪也可以……清言哥哥做得到的,暄溪亦能做到……暄溪喜歡阿琢姐姐,很喜歡……很喜歡……”
琢禾微微勾起嘴角,笑意卻未達眼底。她雖無法看見紫夏暄溪是何種表情,但本能的,她已不敢去相信任何誓言,“我不要你做任何事情,我只想你莫要欺騙我……只這一點,你們誰也做不到……誰也做不到……”
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越來越洶涌,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大。
紫夏暄溪臉上閃過一絲錯愕,皺着眉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們在做什麼……”
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雲清言一襲白衣,眼中泛着竭力想隱藏的苦澀與心痛,聲音低涼,瞬間奪去了一室的暖意。
琢禾卻止了淚,雙手不住地向前伸着,慌亂的眸子四處張望着,“清言哥哥,你在哪裡?我……我……”
雲清言快步上前,握住琢禾冰冷的雙手,溫聲道:“阿琢莫怕,我在這裡。我與陛下說身體不適……便提前趕了回來……”
琢禾緊緊地反握着雲清言的雙手,眸中瀲着一絲淡淡的喜悅,在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眸中,格外地明顯,“清言哥哥,你莫要生氣……我適才,不是故意那樣說的……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雲清言擡起手,猶豫着蹭了蹭琢禾的臉頰,低聲道:“我沒有生氣……”
紫夏暄溪自雲清言出現後,便被琢禾冷落在了一旁。他的雙手緊緊攥着,眸中閃過一絲憤怒不甘與凜冽的陰森。他有什麼好……有什麼好!爲什麼她竟會這般喜歡他……我有什麼比不上他的!爲何她不肯信他……雲清言也只不過是在欺騙她罷了……爲何她寧願信他,也不願相信自己……
凌厲的視線在觸及放於牀頭的香囊時,慢慢軟化下來,緊接着帶上了一絲嘲諷的笑意。
“阿琢姐姐,這香囊……好生別緻。”紫夏暄溪似是不經意地,拿起香囊細細地嗅着。
雖然香氣已不濃郁,卻仍能聞出一絲噬寐草的氣味。
雲清言身子一僵,慌張地斂下眼眸。
琢禾只緊握着雲清言的手,毫不在意地回答道:“是清言哥哥送給我的。”
紫夏暄溪拿着香囊在雲清言面前晃了晃,又故作驚訝道:“咦?這味道……莫不是噬寐草?清言哥哥爲何把這樣的毒草製成香囊送給阿琢姐姐,莫非……”
“好了,我沒事了,你可以走了!”琢禾迅速打斷紫夏暄溪的話語。
紫夏暄溪臉上劃過一絲尷尬,急急道:“可是阿琢姐姐,這香囊……”
“我讓你走沒聽見麼!”琢禾的語氣更爲冰冷。
紫夏暄溪重重地將香囊砸到雲清言的身上,恨恨地邁着急促的步伐離開。
“阿琢,我……”雲清言想張嘴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不要說了!”琢禾面上淡笑如常,“清言哥哥,我信你的……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