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有一天, 奈何曲盡人散;一聲裂帛,又撕碎何人之心……
雲清言看着那輛馬車,載着他心愛的女子, 緩緩地駛向遠方。眼眸中一片酸澀, 卻已流不出一滴淚水。他的心, 早已在多年之前乾涸。這段時日以來, 杯水車薪的陪伴, 也已無法使它復甦。
雨不知在何時已停了下來,天邊出現一道彩虹。
雲清言轉回身走向破廟旁的樹叢,將事先藏好的女屍放在紫夏暄溪的身邊。又用火摺子點燃破廟中的帷幔, 這才緩緩地退了出來。
風漸起,火勢漸大。
雲清言看着整間破廟慢慢地被火苗吞噬, 心中忽然有些悲慼。從此之後, 他與阿琢, 怕真的是不會再相見了吧?她好狠的心,竟在離去之前, 還要說出那樣決絕的話語。她說不再恨,他卻越發心驚。若是連恨也不存在,他怕他的面容,會在她的腦海中越來越模糊,最後被她狠狠地抹去……
耳邊忽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 雲清言隱至樹後, 看着一羣侍衛匆匆忙忙趕來, 看着這一大片火勢有些目瞪口呆。
爲首的男子當機立斷指揮手下找水滅火。
雲清言認識他, 他叫殘照, 是紫夏璟池手下中最厲害的一個。沒想到紫夏璟池竟沒把他帶在身邊,卻將他留給了阿琢。
可惜, 阿琢還是走了,他們誰也沒有得到她……
雲清言隱在樹後,整了整衣衫,適時地衝了出去,面色慌亂地拉着殘照,語無倫次地問道:“我看見紫夏暄溪帶走了阿琢!跟到半路卻被紫夏暄溪甩了開,阿琢呢?阿琢人呢?阿琢有沒有手上?她人在哪裡?”
殘照看着他的眼神充滿了質疑,許是他的表情太過慌亂,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緊張,他看了他半晌,終於嘆了口氣,指了指被火燒得黑漆漆的破廟,低聲道:“若是我沒有猜錯,姑娘與小王爺,應該……”
雲清言踉蹌地倒退兩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轉身便要朝廟裡衝去,“不!不可能的!阿琢……阿琢……”
殘照一把攔住雲清言,緊緊地攥住他的手臂,安慰道:“雲公子莫要着急,或許是消息有誤。這火也快滅了,待我派幾個手下進去一搜便知。”
雲清言一手握拳慢慢地收緊,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之中,渾身顫抖着,需靠着一旁的樹木方能站穩。
殘照見他神色不像作假,便不再理他。揮手叫來幾個手下,命他們去廟中好好搜查一番。
結果自然是在雲清言的意料之中。
那具女屍已燒得遍體無一處完膚,而紫夏暄溪的屍體雖不見得好到哪裡去,但面容中隱約還能透出一二。
殘照一干人等頓時怔在原地。
雲清言自喉中發出一絲嘶吼之聲,猩紅着雙眸衝了上去,一把將燒焦的女屍抱在懷中,悲痛欲絕地低泣道:“阿琢……是我大意了……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殘照在一旁愣了半晌,皺着眉宇,上前仔細查看了紫夏暄溪的屍首,低聲喃喃道:“真的是小王爺,難道……”
雲清言嘴角掛着一絲恍惚的笑容,將琢禾放在地上,輕聲道:“阿琢你莫怕,我這就送你上路……阿琢,你又能見到容止墨了,是不是心中十分開心?恨也好,愛也罷,你終於解脫了……阿琢,若有來世,我不會再惹你傷心……阿琢……阿琢……”
雲清言兀自喃喃着,緩緩站起身,看向殘照道:“有沒有火摺子?”
殘照臉上也掛着幾絲淒涼,見雲清言忽然問他要火摺子,不解問道:“雲公子有何用?”
雲清言眸底一片幽暗,了無生機,他低低開口道:“自然,是送阿琢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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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照反射性地拒絕道:“不妥,若是皇上問起……”
雲清言猛地擡頭,大聲質問道:“紫夏璟池他還在戰場上,還須十幾日才能回來!難道要讓阿琢在陽間漂泊這麼久麼?!他已將阿琢害得如此,他怎麼還有臉?若不是他,若不是他執意將阿琢帶回宮中,阿琢怎會遭紫夏暄溪的毒手!都是紫夏璟池害了阿琢!都是紫夏璟池的錯!”
喉中翻滾着急促的哽咽之聲,其間夾雜着壓抑不住的痛苦。
殘照垂首沉默,忽然伸手掏出懷中的火摺子遞給雲清言,輕聲道:“雲公子莫要激動,皇上也是因爲太在意姑娘纔會……還請公子見諒,姑娘的骨灰我是無論如何要給皇上帶回去的……也算……也算……”
雲清言拿過火摺子,蹲下身子,伸手撫過女屍的面龐,眸光朦朧而空洞,“阿琢,你莫怕……莫怕……”
煙霧繚繞,薰得侍衛們的眼中沁出了點點的淚珠。
雲清言的白袍早已變得污穢不堪,他將琢禾的骨灰細細揀出,裝在自袍中撕下的碎布之中,牢牢地放在懷中,神色哀傷地如同失去愛侶的候鳥,再找不到歸去的路,只能在愛侶死去的地方一次次地徘徊。
殘照上前,低低道:“還請雲公子將姑娘的骨灰給我。”
雲清言輕笑了一聲,清冷的眸中如今仿若一潭死水,他將布裹交到殘照手裡,冷冷道:“讓紫夏璟池看看,他究竟做了些什麼……”
殘照接過布裹,默不作聲。
雲清言又自袖中拿出半塊虎符扔到了地上,臉上一片灰敗,“我原本還想仗着這半塊虎符,可以好生護着阿琢……如今阿琢不在了,我也不需要它了……若是紫夏璟池想要,儘管拿去。”
說罷,便轉過身,緩緩地朝前走去。卻在走至一棵樹旁之時,搖搖欲墜地扶住了樹幹,一手捂着嘴急促地咳嗽着。良久,才搖搖晃晃地直起身子,頭也不回地繼續朝前走。哪怕是已身體已透支,也不肯就此倒下。
而在身後的一班侍衛們,皆瞧見雲公子的衣袖處,染上了一塊血色的殷紅。
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雲清言他這一輩子從未爲自己活過,家仇,使得他面對琢禾的笑容心如刀割……家仇,使得他不得不將愛意深埋心底,硬生生地將琢禾推給了別人……他不想害她,不想傷她,但他卻必須傷她,必須害她……
他的一生或許都是個錯誤,而最大的不該,就是他偏偏在琢禾對他死了心後,卻還對她存有奢望……
所以,即便知道她心中已沒有他,他卻仍選擇守着她。
所以,即便知道她在利用他,他卻仍選擇裝傻面對。
所以,在她離開之時,他說不出口一句挽留。
雲清言走在泥濘的山路中,髮髻散亂開來,一頭墨發披散在肩。一身白袍染着黑色的污漬,又沾着紅色的血漬。目光飄忽而空洞,表情恍惚而無措。驀地,他不妨被路上的大石所絆倒,整個人跌倒在一片泥濘之中。
眼前,忽然出現一雙乾淨的草履,他擡頭緩緩地看上去,卻是一件袈裟,一把白鬚,一位僧侶。
那和尚眸中隱隱藏着幾分悲憫,雙手合十,低下身子,問道:“施主,你可曾放下?”
雲清言滿腔悲憤哽在喉頭,喃喃道:“放下……放下……我怎能放得下?”
和尚伸手扶起雲清言,面容安靜祥和,輕聲道:“既然如此,施主何不隨老衲前去,老衲自會教會施主,如何放下……”
雲清言怔怔地看了和尚半晌,點了點頭。
從此,世間一切繁華再與我無關;從此,一切愛恨癡纏再與我無關;從此,一切紛紛擾擾再與我無關。
放下,卻不曾忘記。只再回首之時,能有一片安然之心,無關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