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照在撫琴閣中,一片昏黃,卻又似有若無的溫暖在中蔓延。
琢禾一身月白色公主長裙,十指在琴絃上快速地飛舞,一首質樸的“流水”在她的指下緩緩傾瀉而出。錚錚的絃音,似是將小橋,流水,人家,緊密地串聯起來,勾勒出一幅農家美景。琴音搖曳,絲絲縷縷的渴望毫不掩飾地纏繞着琴音,飛快地逃竄。又忽然間琴音低迷,稍縱即逝的憂愁,縈繞其間。
長睫下那雙漆黑如夜的雙目,流轉間不住地將視線朝雲清言的身上飄去。
雲清言立於案頭,一身勝雪的白衣,潑墨般的長髮用水晶釵綰了少許,剩下的都在微風中飄蕩。他微弓着身子,微抿的薄脣如刀刻般堅毅非凡,右手握着筆,左手輕執衣袖,一筆一劃皆入木三分。
琢禾忍不住側臉凝視,美男就是美男,不管何種角度看都是美得無話可說。 若能將他拐到手,日後二人相伴遊歷天下山水,嚐盡人間美味,世人該如何豔羨。美男在側,美食在前,如此快意生活,才真是隻羨鴛鴦不羨仙。
彷彿又看到雲清言嘴角一抹笑意,淡若清茶,又濃似醇酒。一時間,心跳如擂鼓般撲通撲通地敲打着她的胸膛,嘴角不由自主上揚。
雲清言筆尖一頓,緩緩道:“曲有誤。”
琴聲戛然而止,琢禾脫口而出:“周郎顧。”
雲清言擡起瑩白通透的面龐,眸中似有一絲笑意閃過,勾了勾嘴角道:“不是,公主的曲調錯了。”
琢禾剛纔正陷入美夢中,恍惚中撥錯了琴絃。既然被雲清言聽出,乾脆將琴一推,耍賴道:“反正是彈錯了,乾脆休息一會兒。”
說罷揹着雙手走到案旁,側臉看着案上的宣紙,一個字一個字念道:“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聲音似被清泉洗過,澈亮婉轉,卻又似衝散於礁石,帶着些破碎的悽哀。
雲清言從一旁取出一張乾淨的宣紙,覆於詩上,淡淡道:“不過是信手而寫。”
琢禾一怔,隨即笑着搶過筆,在紙上寫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字體秀美,竟是一手極好的小楷。
雲清言一震,清冷的雙眸中似有異樣情緒涌動,卻最終仍撇開了眼,只小心地將兩張紙收好,眉目淡然:“原不知公主竟有此般情趣。”
琢禾側臉優雅一笑,多了幾分往日不曾見過的妖嬈,“清言哥哥無需多禮,喚我阿琢便可。小橋流水人家,是我所願,若身側有良人所伴,能隱居山林不問世事,那更是妙極。不知清言哥哥……意下如何?”
雲清言避開琢禾略帶探究的目光,微垂眼眸,“阿琢乃金枝玉葉,又深得皇上寵愛,日後必有才貌兼備的駙馬相配。”
琢禾眉間輕挑,嘴角的笑意因那聲“阿琢”漾得更深,不再揣測他的心思。走至門旁,背對着雲清言揮了揮手,歡笑道:“清言哥哥,我明日再來。”
月白色的身影一閃,消失在門邊,雲清言出神地看着門外,眼中一時昏暗一時璨亮,似是十分掙扎。
撫琴閣門口,靈犀倚着樹幹,一臉不悅地看着步伐輕盈從裡走出的琢禾,鼻腔裡發出一聲輕哼。
琢禾走近,伸出手掌在她面前擺了擺,“怎麼,誰惹靈犀生氣了?本公主幫你去扁他,打倒他跪地求饒,直叫你姑奶奶爲止。”
靈犀毫不領情,又是一聲輕哼,將頭扭到一邊。
琢禾眼珠一轉,忽然大聲道:“呀,這不是小竹子嘛!”
靈犀一聽她的竹子哥哥來了,立刻擺好淑女的姿勢,羞怯地低下了腦袋。卻等了許久也沒聽到竹子哥哥溫柔的聲音,不由地偷偷擡眼,眼前只有面容扭曲,笑彎了腰的琢禾,哪有什麼竹子哥哥!
“公主!”靈犀又羞又惱,忍不住嬌嗔。
琢禾連忙捂住嘴,擺手道:“不笑了,不笑了。”
然而細碎的笑聲仍不斷地從指縫間透出,靈犀更加氣惱了,不顧主僕之別,將手捂上琢禾的手背,狠狠道:“不許再笑,不許再笑!再笑我就把公主喜歡雲公子的事告訴念畫!”
琢禾連忙拉下她的手,正了正臉色,嚴肅道:“這回真不笑了!靈犀也不許生我的氣了,大不了以後天天帶你來看竹子哥哥。”
靈犀小臉一紅,彆扭道:“公主可要說話算話。”
琢禾點頭,“那是自然!”
靈犀這才緩了臉色,又似記起了什麼,拉着琢禾匆匆往前跑,“怎麼把正事忘了,殿下還在羨樂宮裡等着公主,念畫叫我來尋公主回去。”
二人一路小跑,回到羨樂宮時已是氣喘吁吁。
念畫早已等在門口,不住地張望,見琢禾回來才鬆了口氣,忙拿出絲絹替她抹了抹額上的細汗,急急道:“殿下在裡頭等了好久了,公主趕緊進去吧!”
琢禾忙着喘氣,只點了點頭,拂了拂有些散亂的鬢髮,走了進去。
走至寢宮門口,琢禾瞧見風兮錦甄的貼身侍婢岫煙站在門側,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道:“岫煙姐姐,幾日不見越發的水靈了。可是用了什麼上好的面霜?藏着不讓我知道?”
岫煙半掩着小嘴,笑道:“二公主這張嘴可是真會哄人開心,該不是抹了什麼蜜糖?簡直要甜死人了。”
琢禾一臉委屈,“琢禾一向說得都是大實話,岫煙姐姐可是不喜歡琢禾了?”
岫煙還未說話,便從裡屋傳出一個聲音,不似一般女兒家的嬌柔,反而帶着些硬氣,“你個死丫頭,姐姐在裡頭等了這半日,回來也不知道先向姐姐請安,倒是和岫煙耍起嘴皮子來了!”
琢禾立刻換上驚恐的神色,衝裡屋喊道:“姐姐可是要罰我?哎呀呀,姐姐饒命——”大叫着就衝了進去,直直撞在一個軟軟的身子上。
屋裡的少女不過剛剛及笄,正直少女明媚年華。一襲明黃色的正裝,襯得白皙的肌膚更顯柔嫩,眉目雖美,卻多了一分男兒家的英氣,清澈的雙眸中帶着一絲憐惜,注視着撲入她懷中的少女。
琢禾圈住錦甄的腰身,擡眸笑道:“姐姐怎捨得罰我?”
錦甄皺眉斥道:“快給我站好,沒個女兒家的樣子,日後嫁不出去可怎麼辦!”
琢禾暗自好笑,有這副驚世絕俗的好相貌,怎麼可能嫁不出去?不過因爲這相貌才喜歡她的男子,她纔不會瞎了眼睛嫁給他。她的男人,雖不用才高八斗,有權有勢,但必須將她放之第一,事事以她爲先才行。
“姐姐找我有事?”琢禾收回思緒,笑眯眯地站直身子。
錦甄無奈,拉着琢禾坐下,“你過幾日就要去紫夏了,我們姐妹有三年不能再見,趁這幾日好好聚聚。我做完了功課就巴巴地跑來,沒想到竟撲了個空。”說到後面,語氣不由有些不滿。
琢禾忙又黏過去撒嬌道:“姐姐莫生氣,這幾日我都在撫琴閣學琴,忘了告訴姐姐一聲,才害得姐姐差點白跑一趟,下次我去找姐姐,姐姐讓我在殿外等上一整天,可好?”
錦甄對着這樣一張動人的笑臉實在是無法生氣,只得笑了笑,“行了,你那點好聽的話就藏着給你岫煙姐姐說去吧,我可不稀罕!”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一聲輕笑,似是在揭穿錦甄的心口不一。
錦甄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成功地吸引了琢禾的視線。
琢禾一把拿過玉佩,在手中把玩着。
只覺手中的玉佩溫潤細膩如脂,色澤瑩潤,中間鏤空雕成一副詭異的圖案,像是遠古瑞獸,又像是異族的圖騰。玉佩中似有光暈浮動,握住手心中也毫無涼意。
錦甄見琢禾愛不釋手的模樣,笑道:“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玉佩可是有靈性的,不但可以保你百病不纏身,還可避邪。”
琢禾雖知道這玉佩只不過是討個吉利,但因是錦甄的心意,而且這玉佩看起來也價值非凡,便高高興興地收下了。
錦甄又蹙眉道:“阿琢,你以後在紫夏千萬別魯莽行事,萬事都得思前想後顧慮再三,才能決定,知道麼?”
琢禾仗着自己比錦甄多活了前世那二十幾年,毫不在意道:“姐姐莫擔心,我知道在紫夏不比在風兮,自然是小心行事。而且紫夏女皇早就對我們風兮國虎視眈眈,若我一不小心出了什麼差池,恐怕風兮國也會有難。我只需小心着不讓人家捏住把柄,不就行了麼?”
錦甄沒想到自己才十三歲的妹妹思慮地如此周全,也放心了一些,“阿琢懂事了許多,已經明白這些道理了。姐姐雖然擔心阿琢,但阿琢是我們風兮國的二公主,必定不會讓那紫夏女皇小看,是不是?”
琢禾笑着點頭,心道那紫夏女皇說不定還不是我的對手!不管她耍什麼花招,若是傷了她或是她身邊的人,我風兮琢禾定會讓你後悔讓我踏進紫夏國的國土。
錦甄一臉欣慰,感慨道:“阿琢,待你三年之後安然返回,姐姐一定與父皇母后一道,替你尋一個稱心如意的駙馬!”
琢禾聞言一愣,他們就想這麼包辦我的婚姻?我的武俠江湖夢,我的美男後宮夢,我遊歷天下山水的願望,豈不是通通要落空?
心下一急,便忙挽救道:“姐姐,你答應我一個請求可好?”
錦甄點了點頭,“你說。”
琢禾斟酌再三,低頭作羞怯狀,“姐姐,夫君可是要伴我一生的人,所謂易求無價寶,難覓有情郎,我的夫婿,我想要自己來選。”
錦甄笑道:“妹妹莫害羞,想有良人爲伴,自是女兒家的心願。父皇和母后最是寵愛妹妹,妹妹害怕他們會找一個負心漢當你的駙馬?”
琢禾解釋道:“姐姐,父皇和母后找的,是他們心目中的駙馬,而非我心中的駙馬。不得我心者,不解我意,如何能相伴過一生?”
錦甄沉吟了半晌,“如此……好吧,姐姐答應你就是!”
琢禾笑着握住錦甄的雙手,“這纔是我的好姐姐。”
錦甄又嘮嘮叨叨地囑咐了許多今後要注意的事項,直到天色一片漆黑,在羨樂宮中用過晚膳之後,才依依不捨地回了自己的宮殿。
琢禾送走錦甄后,倚靠在窗前看着空中的一輪明月。
靈犀鬼鬼祟祟地湊過臉來,笑道:“公主日後可是要雲公子做駙馬?”
想是剛纔的話讓她聽去了,抓着這個機會來報剛纔的一笑之仇。
琢禾卻恍惚地搖了搖頭,嘴角含着一絲苦笑:“日後的事情,有誰能夠知道?此般……不過是替自己找條後路罷了……”
靈犀懵懵懂懂,公主的話好生奇怪。
月光下,琢禾幾近透明的膚色與月白色的長裙交相呼應,墨玉般的眸子中泛着層層疊疊的光彩。她伸出白皙的掌心,在空中盈盈一握,似是抓住了些什麼。復又攤開手心,卻仍是空空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