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內繚繞着淡淡的香氣, 紫夏璟池輕輕抱着琢禾坐在軟榻上。懷中的人安靜地閉着雙眸,胸間有規律地起伏着,睡得正熟。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悄然拂過她的面頰, 欲抹平她眉間的憂愁。
榻旁几上的青銅鼎爐燃着凝神香, 朦朧的煙霧好似一層紗帳, 柔柔地撒在他們身上, 只有在此時, 紫夏璟池方纔敢肆無忌憚地凝視着琢禾。
他將琢禾帶至宮中已有月餘,可爲何,他仍不覺心安?她並未曾向他預料般大吵大鬧, 反倒是安靜地待在宮中,神色安然, 似是……似是篤定了那容止墨定會來救她般。
滿是柔情的眸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苦澀, 難道, 她真是將心給了那傻子麼?那傻子有什麼好?他有什麼好?!
門外有人壓低聲音輕喚道:“皇上。”
紫夏璟池緩緩放下琢禾,起身走了出去。看了眼跪在門外的殘照, 又瞥了眼屋內,然後伸出食指微微覆上自己的薄脣,便又邁步輕輕地朝寢宮外走去。
“如何?”
殘照跟在紫夏璟池身後,低聲道:“昨日那容止墨又來硬闖皇宮,被暗衛攔截。似是來得過於匆忙, 並未帶過多高手, 因而容止墨被暗六與暗七所傷。想來是傷得頗重, 這幾日不會再來。”
紫夏璟池眯着鳳目, 眸間閃過一絲狠厲, “即便是殺了他,也不爲過!”
殘照有些猶豫地看了眼紫夏璟池, 又道:“依屬下之見,皇上還是莫要傷其性命。若是日後被姑娘曉得,怕是又會……”
紫夏璟池斜睨了眼殘照,良久才沉着臉道:“朕如何不知她已對朕……但若就這般讓朕將她拱手讓出,你讓朕如何能甘心?!”
殘照一愣,隨即跪下道:“皇上何不先將容止墨放置一旁,多陪陪姑娘。若是姑娘肯回心轉意,便是再好不過的了。”
紫夏璟池低頭沉思半晌,才低聲道:“如此也好……你即刻便去通知暗衛,加派人手守着這兒。若是容止墨再來……將他趕走便是,不必……不必傷其性命。但若他仍要硬闖,一干人等皆殺無赦!”
殘照應聲,領命而去。
正所謂流光易拋,歲月易老,春暮已過,此時已到了初夏。琢禾一覺醒來,已至午時,她身着紫夏璟池親手爲其挑選的薄衫,雙手托腮坐在窗旁,呆怔怔地看着遠處。
念畫屏息凝神,候在一旁。
忽而,琢禾開口問道:“念畫,自姐姐不在之後,你可是一直待在這裡?”
念畫回道:“是,公……小姐。是少爺將奴婢帶回紫夏皇宮,命奴婢在這裡守着,說是終有一日會再見到小姐。”
琢禾挑眉輕笑,“少爺?小姐?”
“是。少爺說,風兮國已不在,自然不好再稱小姐爲公主。少爺說……小姐既不喜……不喜他皇帝的身份,便吩咐這宮中的奴才們均不許喚少爺爲……皇上。”念畫垂首恭敬地說道,言語間竟有幾分豔羨。
琢禾猛然回頭,細細打量了念畫,又笑道:“我與念畫好久不見,念畫定也不知,其實我已經嫁爲人婦。也不好再稱什麼小姐,怕是該叫我——容止夫人。”
念畫大驚,問道:“怎麼會?小姐若是已經嫁人,那少爺他……他該如何?”
琢禾蹙眉,臉上驟然浮起一絲厭惡,“他如何與我有何干?我與他事到如今有這般結局,皆是他一手導致而成。我並未虧欠於他,不過是他沉溺於過往不肯清醒,還在對我苦苦糾纏罷了!”
念畫語調微微有些急惶,斂眸急促道:“小姐,少爺對小姐的癡心,奴婢皆看在眼裡。小姐還未回時,少爺便日日要來這宮中久坐,每夜更是喝得酩酊大醉才被奴才們擡回去。若是……若是小姐在意那菀昔貴妃,奴婢也可作證,少爺即便是在大婚之日,也未在她那兒留宿過。少爺對小姐,當真是一片真心吶!”
琢禾伸出指尖,將臉側的長髮綰了個圈,愣愣地看着念畫,忽問道:“念畫,你這是怎的了?即便是他對我一片真心,我有豈有非接受不可的道理?況且,我的姐姐與父母皆是因他而死,我如何能夠原諒他?”
念畫一時語塞,懦懦地不知所措。
琢禾眯了眯眼,又將視線放至遠方,喃喃道:“如今,我只等小墨來宮中接我,日後,我與他便不會再分離。”
此話一出,只聽得門旁一聲悶響。琢禾擡頭看去,卻是雲清言蒼白着臉立在門口,一手搭着門框,眸光怔怔地看向琢禾,慘白的臉上混合着痛苦,悽惶,絕望種種複雜的神色。整個人單薄如同秋日的落葉,無風也自樹間落。
二人對視良久,房中頓時一陣沉默,一種莫名的氣息在二人間緩緩瀰漫開來。人生若只初見……你仍是白衣少年,我仍舊不諳世事。只單純地喜歡,該有多好?那該有多好……只可惜,你選擇了與我陌路,事到如今,連再回首追憶,也沒了這個必要。
“念畫,我該如何稱呼……這位公子?”琢禾打破了沉默,輕輕的聲音卻如薄如蟬翼的刀片,自心中劃過。
念畫爲難地看了看二人,不知該如何回答。
雲清言慢慢地走了進來,眼神卻未曾離開琢禾一絲一毫,彼時清冷如月的眸光,如今似是被暖陽籠罩,熱得彷彿能融化冰山。
琢禾亦起身迎了上去,在雲清言面前停下,目光觸及那熟悉的眉眼,心中還是會有一些悵然,但如今更多的卻是厭惡與憎恨。
“嗯?念畫既不回答,便由公子來告訴我,我該如何稱呼公子呢?”
雲清言因琢禾眼底的那一抹厭惡而心顫不已,勉強笑道:“阿琢直接喚我名字便可,若是可以,我……”
琢禾冷冷打斷道:“琢禾不敢!”伸出指尖輕佻地擡起雲清言的下顎,眸中藏着一絲惡毒,輕笑道:“琢禾怎麼敢?公子可是先帝最寵愛的侍臣,即便是先帝已逝,手中還有半塊虎符傍身。這宮中,怕是連皇上也要禮讓公子三分,琢禾又怎敢直呼公子名諱?”
雲清言放於身側的雙手緊緊攥成了拳,垂下長睫低低道:“阿琢,是我對不住你……你怎麼說我,我都不會怪你……”
琢禾猛地撤回手,怒極反笑,“哈哈!你們一個個的倒都是好的很!一個要我做他的皇后,一個又是這般任我宰割的模樣,簡直要笑死人了!你們怎能這般不知羞恥,居然還敢……還敢出現在我的面前?!”
雲清言默然不語,面色蒼白如宣紙。
琢禾已是氣到了極點,怒罵道:“滾……你給我滾……”
雲清言渾身一震,神色淒涼地看了眼琢禾,眸中一片水霧,低聲道:“阿琢……你恨我也罷,不原諒我也罷……你放心,我這次定會救你出去。然後……然後你便可以與那容止墨……與他……”最後幾個字,卻是連咬碎了舌也說不出口。
琢禾急促地喘着氣,狠狠地瞪着雲清言,表情說不出的厭惡。
雲清言眸中閃過一絲決然,又深深地看了眼琢禾,這才轉身邁着大步離開。
琢禾緩緩斂下眼眸,長長的眼睫遮住了全部的情緒,良久,才啞聲對念畫說道:“你先下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念畫不敢多言,行了個禮便退了下去。
屋內一片靜寂。
琢禾伸手遮住面頰,身子緩緩地蹲了下來。依稀有幾聲哽咽與低泣自指縫間傳出,如小獸哀鳴般低低的嗚咽聲,卻更是讓人痛徹心扉,似乎將滿滿的痛苦注入了心裡,連單薄的身子也在不堪重負地微微顫抖着。
他們不該這樣對她……不該的……他們太殘忍,在這般踐踏了她的信任,欺騙了她的情感,害死了她的家人之後,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她面前?!她已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他們爲何還是不肯放過她?爲何?!
琢禾忽然間如瘋了般狠命地咬住自己的手掌,直至殷紅的鮮血順着掌心一滴一滴地墜落在地,她神色緊張地看着地面,良久才鬆了口氣,從懷中拿出絲絹將手心包好,整個人如被抽空了般軟軟地癱坐在了地上。
不要害怕,她已是一個沒有用的人了,不要害怕,不怕……
“阿琢姐姐……”一聲懦懦的輕喚,忽然在琢禾身後響起。
琢禾猛然回過頭去,卻被身後的人緊緊地抱入了懷裡,“阿琢姐姐,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我還以爲,這輩子也見不到你了。你沒有死,暄溪很高興。阿琢姐姐,暄溪真的很高興……”
紫夏暄溪緊摟着琢禾喃喃說着,琢禾僵硬着身子在他懷裡一動也不敢動。
幾年未見,當初的少年已長成了翩翩男子。強勁的雙臂可以將琢禾牢牢地固定在懷中,略有些單薄的胸間傳來一聲又一聲急促而有力的聲響。
紫夏暄溪捧着琢禾的面頰,拇指溫柔地擦拭着她臉上的淚痕,柔柔道:“阿琢姐姐爲什麼哭?是璟池哥哥欺負你了麼,嗯?還是雲清言惹你傷心了?莫哭,莫哭,暄溪會保護你,會永遠守在阿琢姐姐身旁……”
承諾的話語在琢禾聽來卻格外心驚,她垂下眼眸不敢看紫夏暄溪有些狂亂的神色,暗自思忖着該如何抽身。
紫夏暄溪見琢禾不語,便又喃喃繼續說道:“可是,阿琢姐姐爲何要回到宮裡來?有我,有我還不夠麼?阿琢姐姐怎的如此貪心?還有璟池哥哥,他爲何一定要將阿琢姐姐留在身邊,是暄溪還不夠好麼?爲什麼?爲什麼?!”
話語間染上了幾分痛楚與不甘,轉頭看向聽得雲裡霧裡的琢禾,忽又揚眉一笑,道:“阿琢姐姐不怕,暄溪這就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