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幾日的中藥,琢禾的熱度倒是很快便退去,只是整個人變得愈加嗜睡。雲清言把脈之後說是琢禾前些日子身體虛耗太大,藉着這次風寒一併爆發了出來,因而纔會覺得疲憊。不過琢禾倒也不太在意,反正她本就嗜睡,趁着生病的幾日,將前些日子早起上課的時間給睡回來纔好。
秋日午後的陽光格外溫暖,伴着陣陣涼爽的微風,既不似炎夏的驕陽似火,也不似嚴冬的陽光難得有些暖意。寶蟬閣外的樹蔭下,琢禾躺在鋪着柔毯的竹椅上打盹,念畫坐在她的身旁做着女紅,時不時地看一眼琢禾睡得是否安穩。
“念畫姐姐……”
忽聞一聲輕喚,念畫擡頭看去,只見紫夏暄溪正輕手輕腳地朝這邊走來,不住地伸頭張望躺在竹椅中的琢禾。
念畫忙放下手中的女紅,上前行了個禮,壓低聲音道:“暄溪王爺,您是來看公主麼?可正不巧,公主睡熟了。”
紫夏暄溪輕輕地走到竹椅旁,瑪瑙似的雙眸裡飽含淚水,隱隱閃爍着不安,“念畫姐姐,阿琢姐姐的病何時纔會好?”
念畫笑着安慰道:“王爺不必擔心,公主的病很快便會痊癒。不過,現下可否勞煩王爺幫念畫照看一會公主?該是時辰去煎藥了,那些粗手粗腳的丫頭沒人盯着,念畫不放心。”
紫夏暄溪忙輕聲道:“念畫姐姐趕緊去吧,暄溪會照顧阿琢姐姐。”
念畫抿嘴一笑,盈盈拜過後轉身退下。
陽光正好,斑駁的樹影錯落有致,紫夏暄溪坐在琢禾的竹椅旁,似娃娃般惹人喜愛的臉上露出一絲異樣的笑容,他擡起手緩緩撫摸着琢禾的睡臉,一筆一劃地細細描摹着手下精緻的五官,眸中的潮水早已退去,閃過一絲恨意,一絲古怪,以及其他莫名的慾望。
半夢半醒間的琢禾,先是隱約聽見談話聲,又似是感到有人靠近,朦朦朧朧地睜開雙眼,看到一張放大的面龐,眉色間略含着委屈。
“暄溪?”琢禾使勁地睜大眼,好半天才看清眼前之人。
紫夏暄溪側身躺進竹椅裡,一隻手緊緊摟着琢禾的腰,聲音中帶着哽咽道:“阿琢姐姐睡了好久,暄溪好怕,當初孃親便是睡着了怎麼也叫不醒,爹爹說孃親走了,暄溪不明白。可是後來連暄溪的姐姐也一睡不醒,爹爹很難過,暄溪也很難過。現在,暄溪很怕阿琢姐姐也會醒不過來……阿琢姐姐別睡……”
琢禾輕拍着暄溪顫抖的身子,溫聲道:“暄溪別怕,阿琢姐姐不睡就是了。暄溪的孃親和姐姐……都,都不在了麼?”
暄溪趴在琢禾的肩窩,低聲啜泣着,“嗯……孃親睡熟之後,爹爹就把孃親放進了一個大石洞裡。可是,可是姐姐睡熟了,爹爹還是讓姐姐住在自己屋裡。爹爹說,姐姐總有一天會醒來的。”
琢禾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憫,暄溪不僅年幼喪母,而且從他話語中可以得知他姐姐雖未逝去,但卻昏睡不醒,想來應是受過重創而成了植物人。而紫夏女皇爲了控制他的父親,竟忍心放他一人獨自在着宮中生活,就算衣食無憂,但總歸是個質子,想必受過的委屈也不少,當真最是無情帝王家。
“暄溪莫要再哭了,阿琢姐姐不過是小小的風寒,過幾日便又能與你一道去玩了。”
紫夏暄溪擡起頭,睫毛上還掛着未乾的淚水,清亮的眸裡閃過一絲悲切,“阿琢姐姐莫要騙我,暄溪知道璟池哥哥也喜歡阿琢姐姐,璟池哥哥長得比暄溪好看,阿琢姐姐見了璟池哥哥便不再陪暄溪了,阿琢姐姐是不是也喜歡璟池哥哥?”
琢禾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日偏殿中紫夏璟池風情翩翩的模樣,不由有些恍惚,臉上劃過一道紅暈,卻是撇嘴道:“胡說,我怎會喜歡他?我喜歡的可是……反正,我喜歡誰,也不會喜歡上你的璟池哥哥。”
紫夏暄溪眸中爬上一絲欣喜,握住琢禾的手,笑眯眯道:“阿琢姐姐可莫要忘記今日說過的話,千萬不要喜歡璟池哥哥,只喜歡暄溪便足夠了。”
琢禾掐了把紫夏暄溪的臉,故作高傲,“我自然是不會看上你的璟池哥哥,若是暄溪要我只喜歡你一人,暄溪可要時刻記得那八字方針。”
紫夏暄溪連連點頭,“記得的,記得的,阿琢姐姐說過未來的夫君要‘面俊心善,內外使得’,而且只能有阿琢姐姐一個妻子。”
琢禾壞笑道:“若是暄溪能做到這些要求,阿琢姐姐便只喜歡你一人。”
紫夏暄溪笑彎了雙眼,睫毛忽閃忽閃地看了琢禾好一會兒,那眼神甜得能絞出蜜汁來。
“姐姐,暄溪講個故事給姐姐聽,可好?”
琢禾笑着點頭。
紫夏暄溪一臉的興致勃勃,“傳說,遠古的時候有一個鳳王,叫做離歌……”
“該不是那鳳凰與仙鶴的故事?”琢禾打斷紫夏暄溪的話,疑惑地開口。
紫夏暄溪撅了撅嘴,“原來姐姐已經聽過了,可是姐姐有沒有聽過因鳳女轉世,而流傳下來的三句話?”
琢禾好奇道:“那倒沒有,暄溪說來聽聽。”
紫夏暄溪神秘地湊近琢禾的耳邊,“據說,那鳳女雖灰飛湮滅,卻是運氣極好,仍保留了一魂一魄,在人間轉世。因而便有傳言說,若食鳳女血肉,便能長生不老;若飲下鳳女之血,便能起死回生;若得鳳女爲後,便能一統天下,穩坐江山!”
琢禾渾身一顫,皺眉道:“如此也太過殘忍,鳳女既已轉世,便是凡人,畜生尚不吃同類的血肉,人又怎能吃人?”
紫夏暄溪冷哼,“阿琢姐姐的心腸太好,若是暄溪得了鳳女,定會飲其血,食其肉。若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放過,也只不過便宜了其他人!”
琢禾有些怔然地看着紫夏暄溪變得猙獰的笑容,心中莫名地冒起一股寒氣,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詭異的沉默在二人之間圍繞。
“小王爺!小王爺!”
紫夏暄溪驀地一驚,起身時偷偷瞥了眼琢禾,見她只是在發呆,這纔不滿地看着大呼小叫着跑來的嬤嬤,“有什麼事?”
那身材頗爲健碩的嬤嬤在二人面前站定,喘着粗氣道:“小王爺,快些……快些和奴婢回去,陛下要召見小王爺。”
紫夏暄溪這才戀戀不捨地從竹椅上下來,柔聲道:“既然如此,暄溪就先回去了,明日再來看阿琢姐姐。”
琢禾目光呆滯地看着紫夏暄溪的笑臉,點了點頭。
看着紫夏暄溪一步一回頭地離開,琢禾心中又是一陣起伏。紫夏暄溪小小年紀竟能說出這般殘忍的話語,莫非是自己小看了他?正思索着,一股熟悉的藥味又飄了過來,琢禾的眉頭頓時緊鎖成了一個川字。
“公主,喝藥了。”念畫小心翼翼地將藥碗遞到琢禾面前。
琢禾苦着臉道:“念畫,我如今身子已是大好,不必再喝這藥了,你不知道,這藥苦的難受,喝了便想吐。”
念畫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忍,卻仍硬着心腸勸道:“公主莫要使性子,雲公子說了這藥得連續喝上一個月,才能將公主體內的病根除去。而且公主不是答應了雲公子不會耍賴?現在怎的又不肯喝藥了?”
琢禾無奈地接過藥碗,嘟噥道:“我也沒說不肯喝……這幾日清言哥哥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爲何不肯見我?真是讓人心煩!”
念畫看着琢禾一口口地喝着藥,笑着安慰道:“公主多慮了,哪是雲公子不肯見公主,明明是公主越來越嗜睡,一日間也沒有幾個時辰是醒着的,雲公子來替公主把脈的時候,公主睡得可香了。要說這近日裡最忙的,還是靈犀丫頭,整日地不見蹤影,公主病成這樣了,也是匆匆瞧上一眼就走。”
琢禾心裡細細回想,似乎從病了之後便沒怎麼見過靈犀,想來應該是纏着她的竹子哥哥,算了,這沒良心的小丫頭,也不必管她!
念畫接過空碗,又笑道:“公主這會倒是精神了,要不要念畫陪公主去走一走?”
琢禾站起身子,活動了下筋骨,果然有些酸澀,看着念畫眼下的一片青紫,心疼道:“不必了,我自己出去逛逛就好,念畫這幾日忙着照顧我也該累了,下去歇息吧。”
念畫已是幾日沒睡過整覺,早已有些撐不住,便也不再勉強,看着琢禾慢悠悠地走出了寶蟬閣,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秋日的御花園雖繁花已敗,但成片的紅楓卻讓人沉溺其中,無酒自醉。
琢禾沿着兩旁的紅楓,漫無目的地朝前走着,直到道路變得越來越偏僻,且再也無路過的宮女太監,這才讓琢禾察覺不對勁了,忙轉回身往回走着,可是太多的岔路,她早已記不清是哪個方向。正在焦急異常時,忽然看見前方樹下立着一個熟悉的背影,她心中一喜,剛想小跑過去,卻在看到另一個高大的身影時,生生地止住了腳步,躲入一旁的樹叢。
前方的二人談話聲雖不是十分清晰,卻也能勉強聽懂一二,然而當斷斷續續的對話傳進琢禾的耳內,她卻是更加地驚魂不定。
“太子殿下,公主並未……疑心……”靈犀恭敬地低着頭,而太子則負手站在她的面前,鳳目微眯,似是陷入了沉思。
靈犀見太子不語,便又繼續道:“雲清言……醫術……”
太子忽然斂去一臉的陰沉,溫和地笑了笑:“皇弟怕是也……靈犀若是……我定會……不辜負於你。”
靈犀的臉上一片羞澀,頭越來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靈犀不敢……自當盡力……日後……莫要忘記……”
琢禾緊緊地捂住嘴,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心中又驚又疑。猛地睜大雙眼,看着一臉嬌羞的靈犀被太子緩緩地擁入懷裡。她低下頭不敢再看,長睫下垂遮住了滿眼的痛楚迷離。
怎會……怎會……
靈犀向來單純活潑,怎會出賣自己?靈犀最喜歡的是小竹子,怎會在太子的懷中嬌笑?曾經她們是最好的姐妹,曾經她們一起設想過三年之後的快樂生活,曾經她們說好要在紫夏國一同進退。她怎麼會背叛自己?她怎麼會將自己的安危置於不顧,轉而投向太子?
是不是自己又睡着了?或許,這一切只是一個夢?
琢禾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直到一股腥甜瀰漫在口中,打破了她最後的一點幻想。她不敢相信,她真的不敢相信……琢禾並未鬆開自己的手指,眼眶也慢慢地紅了,沒想到,她前世今生這許多年,竟還會栽在小丫頭的手裡,是她大意了,是她大意了……想來,那偏殿的一晚,應是太子刻意陷害。
嘴角緩緩地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擡眸看去,剛剛還在卿卿我我的二人,現今已不見蹤影。琢禾微喘着氣,顫顫地重新站起來,身影如秋日掛於樹間搖搖欲墜的葉子般搖晃着,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琢禾輕輕眨了眨雙眸,長長的睫毛抖動着,一滴清淚自眼角滑落,摔碎在緋色的衣襟上,綻出一朵暗紅色小花,猶如細針刺過胸口而滲出的一滴已乾涸的血跡。
而剛纔琢禾藏身的樹叢後方,響起一陣輕微的婆娑聲。兩個頎長身影從樹上一躍而下,其中紫夏璟池一身冰藍色長袍,絕美翩躚的身姿,看着琢禾遠去的背影淺淺一笑,只是這笑容中卻比平時多了一絲惆悵與不解。
“殘照,你說爲何阿琢會如此傷心?”紫夏璟池淡然問道。
依舊是一身黑衣的殘照看着紫夏璟池,眉宇間隱含憂思,輕聲道:“被最親近的人背叛,又怎會不傷心?門主從未如此關心過一個女子,這次爲何……”
紫夏璟池眉間輕挑,似是聽見了世上最可笑的話語,“關心?殘照,你這個詞可用得不太恰當。我只不過是對她頗有些興趣,且又有些利用價值,纔會如此。”
殘照低頭,“是,殘照失言了。門主,這便是公主這幾日所食的藥方,已細細檢查過,並未有何不妥。”
紫夏璟池收回視線,接過殘照手中的白紙,粗粗瀏覽了一番,卻是發出一聲輕笑。
殘照疑惑地擡頭:“門主?”
紫夏璟池笑道:“這藥方倒是不錯,只是殘照,你方纔沒有聞到公主身上的香味麼?”
殘照面色一凌,“莫非……是否讓暗七暗中阻止?”
紫夏璟池脣邊笑意更深,“阻止?爲何?”
阿琢啊阿琢,那賭約,怕是你太過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