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所能找到的關於雲浮的所有記載,全都出自空桑最偉大的歷史學家羅際之筆。
藍族人羅際,出生於第二冰帝國的末年時代一個書商的家庭,他從小博覽羣書,周遊海外,曾經是白薇皇后忠實的友人之一。空桑建國之後,他成爲了星尊帝最爲尊敬的學者之一,一度掌管着史書編撰的工作,並且享有云荒第一智者的稱號直到逝世。他生活的年代,恰好於雲浮最後的歷史相重疊,雲荒大地上,尚留有這個神秘國度的最後遺蹟,並且悄然影響了歷史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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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際年輕的時候,曾經有幸遇見過雲浮的最後一位公主。這位公主曾經是天地間最美麗女性和最強大的巫師,雲浮覆亡之後,她獨自一人降臨到大陸,走過許多的世界。當羅際在白薔薇號帆船上看見她的時候,她滿面風塵,灰羽大氅之下伸出枯瘦的手臂,爬滿了歲月的皺紋,與七海上任何一個漂泊的旅人毫無二致。
羅際與公主過一次交談,出於學者的謹慎和好奇,他提出了很多的關於雲浮的不解之謎。那一日,公主的心情很好,回答了羅際的很多問題,雲浮的神秘面紗被慢慢揭開。他們甚至就一些問題進行過哲理上的探討。然而那一次談話被突如其來的事件所打斷,公主沒有時間把話說完,就匆匆離去。
他沒能與公主重逢。不久之後,便聽說公主在一次戰爭之後神秘消失,不知所終。羅際非常遺憾。
當大地狼煙散盡,羅際曾經向白薇皇后請教過雲浮的問題。皇后的敘述態度,與公主截然不同。她回答得非常謹慎,甚至是模棱兩可。羅際認爲,白薇皇后雖然在多年的征戰中,有機會結識一些雲浮遺族,但是她從未真正理解過他們——抑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已經不肯把自己的理解全部說出。羅際思考了很久,斗膽去問星尊帝。皇帝給了他一次密談的機會。
在那次密談之後,羅際辭去了修繕史書的官職。
這件事情的結果是,從那以後的正式歷史文獻——比如著名的《往世書》中,我們看不到任何關於雲浮歷史的確切文字。只有一些零星的痕跡,夾雜在尚未完全清洗歸納的史料裡,比如關於上古女仙的神話,關於有翼人種的傳言,關於冰族人的宗教信仰,關於青夔國王曾經使用過的一種神秘飛車等等。
幾百多年後,人們已經漸漸忘卻了雲浮,而星尊帝的毗零王朝亦被苒王朝所取代。這時忽然有一本古書隨墓葬出土,並且在坊間迅速流傳開來。書的內容引起了考古學家的極大興趣,他們進行了長達五十多年的考證、爭辯、修訂和批註,終於證實了,這是大歷史學家羅際退休後撰寫的回憶。羅際用第三人稱的形式,記載了青年時代的所見所聞,描繪了他走過的山川大海,他所結識和跟隨過的英雄們,以及那血與火掙扎的十年戰亂。這是像史書一樣盛大的故事,
最爲難得是,歷史學家首次向人們證實了,雲浮並不是幻想傳說,而是真實的存在。
人們第一次知道,其實早在雲荒大地上的人們擁有文明之前,就有一羣早慧的生靈成爲了雲荒世界的主宰。這些被稱爲“翼族”的人類,與地上人有很大的不同。他們藍血,卵生,骨骼輕靈,體生雙翼,既可以在大地上奔跑,也可以在空中翱翔,如同飛鳥一般自由。自由是一切
偉大智慧的母體。當時的翼族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在他們身後一萬年之中,都沒有被超過。羅際的記錄了雲浮公主講述的三兩個小故事,這些故事中所透露出的翼族人的富庶程度以及文化藝術的輝煌成就,足以令每一個雲荒人自慚形穢。
最後翼族人厭倦了大地上的生活。他們因此而完成了一個奇蹟,那就是建立一座無所不能容納的巨大城堡,並且利用變幻的地磁風,讓城堡離開地面,懸浮於天空的雲彩之上,圍着雲荒大陸不停的旋轉,如一個飛島。然後他們舉族遷入城堡中,過起了超凡脫俗的生活,再也不回地面。
這座天空中的飛島,就是雲浮城。
雲浮,也就成了翼族人的代名詞。
雲浮城的居民雖然高高在上,但仍需要來自陸地的各種資源的,例如糧食、蔬菜以及鹽。從國主到平民,翼族人不是聰明過人的學者和藝術家,就是精明強幹的武士或者行商,巨大的雲浮城堡給了他們發揮才幹的良好機會,沒有人喜歡回到地面去做那些諸如種地、開礦之類體力活兒,高貴的雲浮人不是爲這些卑賤的工作而生的。於是雲浮國主決定,在雲荒大地的土著中,選擇他們的奴僕。
他們選擇了混血的冰族人。以神的面目出現在那些冰山上的漂流者面前,教授他們漁獵、耕種,賜予他們文字、藝術、貨幣和度量衡,幫助他們建立國家、軍隊以及宗教信仰。冰族人把自己的老師和主人當作庇護神來崇拜,將本國的資源供奉給飛島上的人們。在冰族的古老宗教裡面,他們所信奉的白鳳凰圖騰,就是這些傳道的翼族使者的化身。
這種狀況持續了一千年之久。冰帝國日漸強大,而周圍的小部落,也慢慢發展起來。於是事情就起了變化。冰帝國的王室起了反意,對“神”不斷地質疑。而云浮城裡的人們,也在如何繼續統治這個問題上也起了很大的分歧。當事情變得無法控制,“神”便聽任他們的僕人冰族走上了覆亡之路。
然而第一冰帝國的滅亡,也是翼族走向衰亡的開端。當樹木落下第一片葉子時,很少有人會察覺到蕭瑟秋風只在百步之外了。空中的浮島上,優雅而高尚的生活還在日復一日。只有個別先知發現,他們的空中花園正沿着一條單軌,滑向越來越尷尬的境地。
而與此同時,雲荒大陸上的六部原住民,卻迎來了第一個春季。海外有什麼,天上有什麼,他們不瞭解,不關心。他們一心一意地致力於開疆闢壤,繁衍子孫。直到冰族人捲土重來,建立第二冰帝國,他們仍不太清楚這個廣漠的世界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們只聽到一句令人不解的暗語:“神死了。”這個恐怖的暗語一直流傳到星尊帝時代。
現在人們看到了羅際的回憶錄,終於明白過來——神是控制冰族人的神,雲荒文明的啓蒙者。神死了,就是指——雲浮終於滅亡了。
雲浮滅亡的原因異常荒誕。
他們的子民們非常明白,從天墜地是多麼嚴酷的折辱,大部分人留在了飛島上,成爲這座死亡城堡永恆的一部分。但還是有少數人離開了。長久的居高臨下使他們難以適應陸地生活,他們爲此不得不生生折斷自己的翅膀,忍受舊日奴僕們的譏諷。真正活下來的人並不多,他們融入了雲荒本土的民族,就像一滴水匯入
大海。
如果有人追溯雲浮墜地遺民的故事,那必然是一部可歌可泣血淚史。但是羅際對此着墨寥寥。也許是因爲當年那個雲浮公主,並沒有多提這樣的事情吧。公主敘述自己經歷的時候,並沒有太多地哀傷與悲痛,有的只是一個飽經滄桑的旅人的平靜。她說了一句話,令羅際印象深刻,“極度的神聖等同於極度的墮落”。
雲浮公主的故事,是羅際撰寫回憶錄的原動力。回憶錄的後記中,他提到了退休之前與星尊帝的秘密會談。其實他只問了皇帝一個問題:“您的確是雲浮翼族吧?”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他們畢生的願望,是重新成爲神,以神的秩序來掌管這個世界。然而羅際帶來了死去的雲浮公主的見解。既然雲浮的結果亦不過如此,那麼所有曾經的神,其本來面目都只是哀傷的人類。
這是星尊帝不能夠容忍的。
“沒有翼族,沒有云浮,那不過是古人們的幻想。”皇帝用生硬的語氣說,“我們空桑的祖先從天上而來,但我們不需要‘神死了’這種奇怪的流言。這個世界,是由創造與破壞所構築的,這纔是平衡而永恆的神力,他們永遠不會死。”
於是,羅際選擇了沉默。但他留下了聲音,在自己身後幾百年,用截然不同於官方史書的方式,傳遞給了人們。
幾百年後出土羅際回憶錄,一度引起不小的騷動。篤信創造神與破壞神的空桑人難以相信,在他們主宰這片大陸之前,居然還有這樣另類的種族,或者說這樣另類的神祗。大多數人默認了星尊帝的態度,把這個回憶錄當作演義小說來看待,認爲這只是史學家的一段有趣的幻想。
但也有少部分人,他們悄悄相信了這個故事,並且在心中培育起了某種隱秘的情意結。這些人大多是文人學者,他們不遺餘力地在故紙堆中尋找,收集有關雲浮的各種資料,以期補充羅際未成補完的記錄。當他們仰望天空時,便開始想象那無所不容的壯麗城堡,那些來去如風的美麗翼人。雲浮,變成了超脫於創造與破壞之外的世外桃源。在它滅亡後幾百年,卻成爲某種信仰和寄託,對人們的心靈發揮起越來越大的影響力。
到嘉禾王朝時期,有人開始聲稱自己是雲浮翼族的直系後人,並有發黃的家譜爲證。更有人致力於重新找到天上的雲浮城。沒有任何記載提到這城堡被毀,那麼它很有可能依然盤旋在雲荒大陸的上空,注視着芸芸衆生,如同天上的鏡子。
最後,六部的族長們紛紛聲明,說他們的祖先具有云浮翼族的血統,因此空桑人都是雲浮的後代。其實,羅際的記載中,有過相關的暗示。所以,這也許是真的。
那本回憶錄有個浪漫的名字,叫做《雲浮海市》。
有人說雲浮是彼岸的荒原,海市則是浮華的泡影。歷史學家羅際究竟處於什麼樣的心態,才放棄了空桑正史的編撰,而用殘生去書寫一個並不嚴肅的私人筆記呢?也許他是爲了反抗星尊帝抹殺真實歷史的做法。而真實又是什麼?於他而言,那就是某年某月的白薔薇號帆船上,那清婉瘦削的蒼涼手勢,那半開半闔的星藍眼眸,那忽然張開的巨大羽翼,那隨風披散的銀白長髮,凌空而起,朝着天邊一道夕陽振翅飛去,帶着永遠不再的瑰麗笑容和無邊無際的濤聲風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