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晨開始,洛安城裡的皇親國戚們都在議論同一個傳言:陛下要發落了惠妃?
沒人知道這話是從何處開始起的,也沒人知道原因,總之每個人都聽說了,繼而難免好奇不解。畢竟,惠妃出宮修行兩年了,而在她出宮之前也一直是賢名遠播的。
當日下午,一行人從皇宮不起眼的小門處策馬而出,不足一刻已疾馳出皇城,又直奔洛安北面的城門去了。
因爲皇宮就在洛安城北的地方,這一處的城門時常戒嚴,所以今日的戒嚴淨街也沒有引起什麼太多的遐想。一行人馬馳出後,戒嚴很快就解除了,轉瞬間又變得人羣熙攘。
行至城外約莫兩裡的地方,六七位身着飛魚服的男子縱馬迎來:“陛下。”
他們甫一勒馬,這方爲首的人已道:“免了,快走。”
十餘人繼續往北行去,兩刻後,延綿山脈呈現在眼前。再近一些,山腳下的一衆御令衛也都看得清了。
“陛下聖安!”衆人齊施一禮,聲音震耳。一行人下了馬,謝昭擡頭看了看眼前尚有殘雪的小山,側首向隨在身後的幾人道:“朕自己進去,你們在寺外等着。”
衛忱抱拳:“諾。”
幾人便一併走上了同往山上寺院的石階,餘下的一衆御令衛仍在山腳下候命。
早春的寒風循循撫着,偶爾有那麼一小陣微顯凜冽,轉而又和緩下去。
衛忱與隨來的幾個千戶在寺院大門前止了步,皇帝跨過門檻,身着海青正在院中掃地的蘭心一愕:“陛……”
“帶朕去。”皇帝淡聲道。
恰又一陣微風,激得蘭心周身一涼,忙扔了掃帚,頭都不敢擡地帶着皇帝往後去。
繞過供奉佛祖的寶殿,蘭心在側邊的廂房前駐了足。
皇帝輕吁了口氣:“敲門。”
蘭心明白皇帝的意思,雖不想這樣蒙惠妃,也實在沒膽子當着皇帝的面忤他的意思。
強嚥了口口水,蘭心輕叩了兩下門:“夫人,奴婢來……取點東西。”
“稍等一下。”裡面應了一聲,而後有些輕微的動靜。門很快就開了,惠妃擡眸間,心跳猛地加速!
她一下就陣腳大亂了,面無血色地怔了一會兒纔想起屈膝下拜:“陛下大安!”
皇帝稍一頷首:“蘭心去前面等着。”便舉步進了屋。
正是用晚膳的時候,房中一張簡單的方桌上放着清炒油菜、醋溜白菜和一碗清粥。皇帝坐到案前看了看:“吃得這麼素簡?”
惠妃跪在門口紋絲未動:“臣妾既出宮修行,自該素簡爲宜。”
皇帝一哂:“起來吧。”
惠妃道了聲謝而後起身,皇帝一睇案桌對面示意她坐。二人落座後各自靜默了會兒,尷尬便徐徐飄散開來。
皇帝輕一咳嗽:“明軒君說你一心求死,出什麼事了?”
惠妃低着頭:“臣妾失職,讓皇長子殿下命懸一線。”
皇帝眉頭輕蹙:“真實原因呢?”
惠妃看向他:“這就是真實原因。”
“這件事朕說過不怪你了。”皇帝輕喟,將面前的清粥推到她面前,又將筷子擱到了碗上,“擾你用膳了,一會兒再說吧。”
惠妃頷首而未再應話,他兀自站起身隨處看着,目光落在了榻上的竹筐上。
是放針線的竹筐,裡面有個尚未打完的平安結,鮮紅的平安結下墜着一枚小小的平安扣。這平安扣他依稀有點印象,知道是惠妃從孃家戴過來的,好像是自小就戴在頸上。
他目光微凝,正要扭頭問她,身後陡一聲:“嘔——”
皇帝猛地回頭:“不舒服?”
“沒有……”惠妃一邊慌忙地摸出帕子捂嘴一邊道,“前幾天得了場風寒,胃口還不太好罷了。”
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細看之下偶有一絲顫抖。皇帝心下微明,又道:“朕傳御醫來一趟,給你調養調養?”
“不必!”惠妃斷然拒絕,靜了一會兒又說,“謝陛下好意……臣妾沒事。”
皇帝短促一笑,坐回桌前審視了她半天,一字一頓道:“雪梨害喜的時候,比你反應大多了。”
惠妃心下狠狠一驚,面上笑意強撐:“陛下這是……什麼話?”
皇帝笑音清淡,“去年七月,一遊俠傷了番邦使節後從城裡逃過來,上山後不知所蹤。御令衛搜山搜到你這裡,你親自開的門,說沒看到人。”
“陛下懷疑臣妾藏了他?”惠妃直視着他。
皇帝沒有理她,徑自說了下去:“御令衛回稟的時候,朕猜你發了善心,就讓他們不必找了。隔了兩天,御令衛又稟說,看到他從寺院後門離開。”
惠妃牙關緊咬:“是……他身上有傷,臣妾留他養了兩天傷。”
“然後呢?”皇帝笑看着她,“一個月後,他再次從後門的小道上山,沒去別的地方,直奔你這裡而來。嘖……御令衛也立刻入宮稟話來着,朕覺得他許是來道謝的,便也沒讓他們管。”
惠妃稍稍地倒吸一口涼氣,恢復冷靜:“是,他是來道謝的。”
“道了很多次謝。”皇帝輕笑出聲,“八月來了三四次,之後一個月比一個月次數多,從十月開始他就偶爾會到次日才離開了——你是不是真的以爲他功夫好到避開了底下一個百戶所的眼睛?”
惠妃只覺得自己每一寸皮膚都往外滲着寒氣,她的心和身體一起顫着,在驚恐中滯了好一會兒:“陛下,我……”
“你突然求死,朕還以爲你是清醒過來自知有罪了,原來竟是……”他的目光下挪,譏諷而笑,“原來竟是連孩子都有了,怕生下來就再也遮不住,打算自己一死了之,免得把他牽連出來?”
“我沒有!”惠妃竭力反駁,說出的話卻無力到心虛,“我沒有!我一直是自己在這裡……”
“一個多月前他從這裡離開,到洛安城裡尋一種茶。沒尋到,只打聽到西陲纔有——是你讓他去找的,是不是?你想支開他,自己了卻這些事。”
他後一句顯然不帶任何疑問,說得無比篤信。手指輕叩案桌的聲音好像一下下敲在她心上,生生敲出了她的一身冷汗!
惠妃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您抓了他……”
“沒有。”皇帝矢口否認,一笑,“不過那會兒西邊恰要送貢品過來,朕就讓他們多加了些茶。然後放了風聲出去,讓他知道臨合一地有那種茶賣。”
臨合離這裡只有三十多裡。
窗外的風疾了一些,惠妃猶如弱小動物見到天敵一般一動也不敢動地望着他,眼底的戰慄愈發分明。
又一聲疾風。
謝昭耳聞樹杈折斷的輕響,取下腰間佩劍放在案上:“自盡吧,朕當不知道這件事。罪名就按你說的,因爲皇長子。”
惠妃面上驟然一亮,不帶猶豫地伸手拿劍。劍尚未拔出,窗戶驀一聲脆響,同時疾風灌入!
惠妃大驚擡頭,本端坐對面的皇帝卻已閃身躲開,繞至她身後探手一奪,“唰”地一聲寒光出鞘!
兩柄長劍都橫在惠妃都上一尺的地方,二人相對而立,隔着她、隔着桌子。
“陛下……”惠妃眼中倏然落淚,目不轉睛地望着眼前之人,對身後的人說,“臣妾聽陛下的,陛下您放了他……”
皇帝則饒有興味地看着與自己對峙的人:“他不知道你有孕對吧?只聽說朕要發落你,就來送命了?”
房中一片肅殺,三人皆分毫未動地停了好一會兒,謝昭皺皺眉頭:“你不一定打得過朕。”
那遊俠只凝視着惠妃:“也許打得過。”
“打得過也沒用,山下現在有四個御令衛百戶所,另有六位千戶,指揮使也在。”謝昭口吻輕鬆,“你上來的時候沒見着是因爲他們暫沒管你,帶着她下山你試試?御令衛新備的箭鏃可不錯。”
房中的氣氛又比方纔冷了一層,除卻緩而小心的呼吸聲之外,就只剩窗外傳來的風聲了。
皇帝淡笑未斂地看向惠妃:“他肯捨命救你,這人你大概這輩子也就遇到這麼一個了。”
“臣妾不需要!”惠妃發抖發得愈發厲害,齒間不住地相碰,“咯咯”聲不斷。
她強沉了口氣:“陛下剛纔說讓臣妾自盡,陛下就當不知道這件事……”
“別拿‘君無戲言’來堵朕,朕今天就戲言了,如何?”
惠妃一愕,啞口無言。
皇帝復看向那遊俠:“朕不讓她自盡了,朕今天也沒來過。你把人劫走,跟朕沒關係。”
二人同時一嚇,惠妃不自覺地側頭看向他:“陛下?”
“嘖。”皇帝嘖嘖嘴,嘆氣,“本來想更刺激些,看看他到底是真能捨命救你還是會‘適可而止’。但你既懷着孕,還是不嚇你了。”
他說着有點興味索然。不盡興是真的,他本來是安排了許多層,先試試這人敢不敢來、再看看這人敢不敢動手、最後瞧瞧這人能不能拼死護她。結果嘛……
衛忱他們都準備好了,這一方院外看似沒人,實際上放了一個總旗等着一起演這齣好戲,萬沒想到出岔子的不是這位大俠,是惠妃。
“陛下您……”惠妃怔怔地望着他,胸口起伏几番之後還是難以置信的語氣,“您許臣妾和別人……”
謝昭失笑:“你又不喜歡朕。”
惠妃下意識地反駁:“沒有……”
“明明就是,就跟朕不喜歡你一樣。”皇帝把話說得十分明白,“知道不被待見,朕還強留你?讓你走得了。”
他想,就爲先前惠妃幫他打理了那麼久的後宮,他也得如她這個願——畢竟連他都想過那麼多次,覺得如果惠妃沒有嫁給他就好了。
再說,既然他在力求和雪梨長相廝守,有憑什麼要求惠妃不許爲旁的男人動心?
都是人,人心都一樣。
“天快黑了,適合劫人。”皇帝說着一笑,徑自回劍入鞘,舉步往外走,“會有御令衛跟你過招,你可以傷人但不能殺人,不然朕照樣抓你回來償命。”
漸黑的天幕下,小院歸於徹底的安靜。皇帝走出院門,衛忱迎上來時略有疑惑:“陛下?”
怎麼這就出來了?不是安排了很多事嗎?
“……沒事了。”皇帝吁了口氣,“安排你的人撤走吧,給他們留兩個時辰再追。否則真追上了面對面猶豫抓不抓,就尷尬了。”
衛忱噴笑着應“諾”,打了個響指之後,院外數道黑影從不同的方向躥下山去,枝頭一陣由近及遠的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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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衛府裡,蘇子嫺猛地噴了茶,擦着嘴瞪大了眼睛問眼前的御令衛:“你說什麼?!”
“我說……大哥說讓我轉告嫂夫人一句,他今晚不回來了。”
“不是不是,下一句!”蘇子嫺眼都不眨。
“哦……”御令衛乾笑一聲,“城外出了些事,惠妃夫人被歹人所劫不知所蹤,衛大人得忙着查這事。”
她確實沒聽錯???
蘇子嫺傻眼了,看看旁邊的雪梨,雪梨比她傻得還厲害呢。
惠妃夫人……被劫了?好端端的在廟裡修着行,突然被劫了?!
雪梨不太懂,腦子努力往“大局”上想了想,琢磨着是不是哪方權貴有事要要挾陛下,所以劫個人質啊?
轉而又覺得那也不對啊!想想就知道劫惠妃夫人不怎麼頂用吧……惠妃夫人雖然賢名在外,但是出了宮,擺明着是和皇帝感情沒那麼深,劫她管用?
再說,皇子帝姬現在也都在宮外,若真是做人質,不是他們分量更大?雖說她這邊的守衛或許更嚴密吧……可是聽說惠妃夫人那兒也有一個百戶所啊!
雪梨想到了昨晚酸梅烏梅回稟的事,覺得有哪裡連不上,自己又想不出,便追問那御令衛:“你詳說說,怎麼回事?”
“臣也不知道……”那御令衛一臉的爲難,“就是突然殺出個匪人,武藝好像還挺高,一連傷了幾十個人,綁了惠妃夫人就帶走了。聽說衛大人氣得摔杯子,陛下氣得罵衛大人沒用……”
話音未落他的語聲就弱了下去,一掃蘇子嫺的神色,知道是自己失言了。
蘇子嫺咬着牙斜眼看雪梨,眼裡端然寫着:這是衛忱的錯嗎?你夫君憑什麼罵我夫君?
雪梨一邊打哈哈跟她賠罪,一邊心有餘悸地想,這人真是……武藝太高了啊!
御令衛的本事她見過一些,尋常的武夫能以一敵一就算很厲害了,他能以一抵幾十?!這不是一般的“匪人”啊!這活脫脫一世外高人啊!
雪梨倒抽着冷氣,爲惠妃夫人擔心之餘,不得不考慮接下來是不是會有牽連到自身、謝昭或者孩子的變數,蘇子嫺反倒輕鬆點,打了個哈欠跟那御令衛說知道了,就走向牀榻哄阿槿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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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揣着“陪陪子嫺讓她安心”的心情的雪梨,在回家的路上搞得自己心裡毛毛的——一個敢綁惠妃夫人的高人現在就在洛安附近甚至已經到了城中啊!誰知道他最終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而且惠妃夫人現下怎麼樣了?她和惠妃夫人算不上有情分,但現下這種情況也是真讓人不得不擔心——到底是並不陌生的人,如果就這樣被劫走然後命喪黃泉……
雪梨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魂不守舍的,進了阮家的大門,她都沒注意到院子裡格外的安靜。完全是下意識地左拐右拐,進了自己住的那一方小院、又推門進了自己的屋子……
雪梨聽到阿沅很愉快地在喊:“父皇父皇!教我扔飛鏢!”
……“父皇”?
她錯愕地看向房裡,謝昭正閒散隨意地躺着,腿垂在底下。阿沅在再他左邊一蹦一跳的,阿淙和阿泠則在他右邊坐着,伸着小手胡在他臉上抓。
還是阿杳乖,阿杳坐在榻邊拉阿沅的手:“別跳別跳,父皇累啦!”
雪梨微一笑,走進去道:“阿沅出去玩,娘有話跟你父皇說。”
阿沅一下就不跳了,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坐下來道:“父皇把飛鏢給我!”
謝昭一敲他腦門:“不行,你自己玩會傷到。乖,跟你姐姐出去待一會兒。”
阿沅:“那爲什麼弟弟妹妹不用出去?”
……他們這不是還聽不懂太多話、也記不住事嗎?
謝昭一邊這麼想,一邊順着說:“帶弟弟妹妹一起出去,晚些時候一起吃宵夜。”
四個孩子這才一同出去了。阿杳和阿沅都知道弟弟妹妹走路偶爾還會不利索,都放慢了腳步耐心牽着他們。當然,奶孃還是免不了護着,但這畫面仍讓雪梨欣賞了好一會兒。
待得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她趴到榻上托腮望着他:“我聽說陛下心情不太好。”
“哈……沒有。”謝昭拍着她的背,“心情可好了,料理了件緊要事。”
“什麼緊要事?”
“朕把惠妃放走了。”
雪梨托腮地胳膊驚得一顫,脖子又沒反應過來,下巴咣噹就砸他胸口上了!
“你說……什麼?!”她訝然地望着他,急切追問,“那那那……那被匪人劫的那事……”
“匪人是她肚子裡的孩子的父親。”他簡短道。
天吶……這句話裡內容也太多了!
雪梨好生理了理思緒,又盯着他的神色看了半晌,還是沒能從這番驚天地泣鬼神的震驚裡脫出來。
“哎,呆梨?”謝昭眼皮垂下,睇着她拍了拍肩頭,“晚上跟你細說可好?我餓了,晚膳沒吃。”
雪梨:“……”
她暫時將思緒從惠妃挪到了“陛下居然沒吃飯好可憐”上,繼而認真詢問:“想吃什麼?我去做?”
“不用,你歇着吧。”謝昭笑笑,又思量道,“朕來的時候,好像聞到包子味了,挺香的……”
哦,那是家裡自己蒸的,是二哥最近弄起來的生意,一丈大的籠屜每天能賣十幾屜,因爲二嫂做包子做得特別好。
雪梨自問在吃上的講究不比他差,於是在自覺那包子皮薄餡大、面軟味香十分不錯的前提下,樂得滿足他這饞癮。
她手指在他胸口戳戳:“要吃什麼的?大包子有豬肉香菇、豬肉白菜、胡蘿蔔雞蛋、韭菜雞蛋、梅菜燒肉和叉燒;小籠包有蟹粉的、雞茸的、香菇的還有三鮮的……包子皮用的麪粉是我家自種自磨噠,可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