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好似呼吸都滯住了,她睇着杏仁眼簾低垂、笑容柔和的樣子,又打量皇帝的神色。
謝昭未動聲色,任由杏仁把一張餅撕完全泡進了他眼前的湯裡。
覺得出她灼熱期待的目光,他拿起瓷匙舀了舀湯,權作什麼也不知道地一拉雪梨,就勢將她拉到腿上來坐,舀了塊餅送到她嘴邊:“來。”
雪梨:“不要,我要吃肉。”
這呆梨果然說醋就醋!
謝昭壓住心裡笑聲,依言把餅泡回去,舀了塊羊肉喂她。
這羊肉可細嫩了,每一縷紋理裡都是精燉之後的飽滿味道。雪梨細細嚼着,鮮美的味道沁入心脾後,可算讓她方纔滿心的惱火淡去了點。
於是她一笑,從皇帝手裡把瓷匙奪下來,也舀了塊餅餵給他。
皇帝眯眼:“不要,我也要吃肉。”
剛纔存心不想吃杏仁撕出來的餅的雪梨一聽就開心了!立刻舀了塊肉餵給他,轉手又放下筷子給他剝糖蒜。
她邊剝邊說:“這糖蒜還是我動手醃的呢!總覺得這些醃菜的味道最容易差之毫釐謬之千里,還是自己做來的最合口!”
皇帝微笑:“也好,你吃的合口的我肯定也合口。你有興趣時常做一做,我就算佔個光,別累着就是。”
幾言幾語之後,雪梨可算餘光掃見杏仁福身往外退了。心裡稍鬆口氣,一邊切齒一邊不知該怎麼辦。
直接把她打發了,讓他知道了豈不是她覺得又心狠又小氣?
她正琢磨着,肩頭被點了點:“瞧出來是吧?剛纔那宮女,心思可不正。”
咦?!
雪梨詫然,用一種“陛下居然也看出來了”的目光看着他。
謝昭狠狠剜了她一眼!
他也看出來了就好辦啦,沒當面給杏仁反應、還扭頭就跟她點明,顯然是對杏仁沒上心。
雪梨環着他的脖子凶神惡煞:“陛下說怎麼辦?我之前就聽說她對我不滿來着,還納悶爲什麼,萬沒想到是因爲……”
是因爲想爬龍牀。雪梨把這話咬住了,看看旁邊的孩子,沒再說下去。
謝昭也看看他們,拍拍阿沅的頭說了句“你們慢慢吃,父皇去跟娘說些事”,便攬着雪梨進寢殿去了。
屏退衆人,寢殿的房門一關,謝昭伸手一引讓她去桌邊坐,自己也跟着坐下了。
謝昭稍稍回思了一下:“我大意了,那天早上她給我呈小籠包的時候沒多話,我也就沒多想。”
當時光覺得那包子不好吃來着,順手就餵了魚香了……
雪梨聽出他語中有急於辯白的意思,伸手一握他的手:“我知道陛下跟她沒……什麼啦。但我更想知道陛下現下怎麼想?”
她說得挺含蓄,輕眨着眼睛,口吻也輕鬆。但謝昭多多少少聽得出來,她這還是有憂心的。
怕他有想收了杏仁的心思,所以她不敢妄言嘛——他懂。
謝昭凝神嘆了口氣:“雪梨。”
“嗯?”雪梨目不轉睛。
他擡擡眼皮:“類似的事之前有過了,惠妃身邊的安氏、還有和你一道從尚食局來的那個。”
雪梨點點頭,回想起來也很不高興。
謝昭續說:“以後也還會有的。你不能每次都是先試探我、再等我拿主意,咱們一口氣說清楚。”
好嚴肅……
雪梨被他低沉的口吻弄得渾身都繃緊了,正襟危坐地等着他“訓話”。
謝昭告訴她:“首先你放心,但凡是這樣往近前湊的,我決計不會喜歡。杏仁守在你這廚藝絕佳的人身邊還敢拿做吃的當手段,那是她傻,東施效顰了。但是就算來個才貌雙全、傾國傾城的,你也不用擔心。”
他這麼說,雪梨就難免有點不信了——這話說得太空。眼下是沒見着“傾國傾城”的,但要是真出現了,誰不喜歡美人啊?
連她都覺得生得漂亮的人看起來賞心悅目!
謝昭凝視着她的神色直皺眉頭,一拍桌起了身,板着張臉坐到她身邊的椅子上,復又一字一頓:“感情的事上,誰也不樂意被設計,懂嗎?”
哦……這樣啊!
雪梨連連點頭,往這個方向說她就恍悟了!
杏仁、安錦、嶽汀賢想往上湊只能說是正常心思,但她們一個個心裡九曲十八彎地瞎算計、想踩着她或是學着她的路數往上湊就讓他噁心了。
謝昭又說:“所以再遇到這種事你先安心。”
雪梨:“好的!”
謝昭眯眼:“然後你自己看着收拾就行了。”
雪梨:“……”
惦記他的人,他要她看着收拾?她覺得……這不合適吧!
聽起來多像她善妒啊!多像她小氣啊!多像她不夠體貼啊!
可是謝昭說了:“你本來就善妒小氣啊……”
雪梨臉都垮了。
謝昭就跟她分析。他說如果是他跟前的人,他肯定是會自己收拾掉不給她添堵的,但是如果是她身邊的人,或是其他什麼地方的宮女、小嬪妃什麼的,就是她出手的時候。
他拍拍她的腦門說得理所當然:“當了皇后之後,後宮都歸你管,收拾這種‘家事’是你分內之職。”
雪梨翻着白眼瞧他輕拍不止的手,問得蔫蔫:“那我料理錯了怎麼辦?”
“不會,你心裡總有桿秤,輕重上差不了太多。”謝昭一派輕鬆,頓了頓又道,“而且皇后是六宮之主,皇后拿的主意,我不說錯,她就是對的!”
……真霸道!
被他一番話點明其中利害的雪梨,氣勢洶洶地回九格院去了。
他最後一語說得也十分明確:“你先把杏仁的事收拾了,就當練練手。”
練手嘛!好好練!
這會兒沒辦好丟了人總比當了皇后再丟人強!
——九格院上下被她這氣勢洶洶的樣子弄得一片緊張。
雪梨走到正屋前才停腳,轉身看看已在院子裡的幾人,醞釀出了一臉孤傲:“去把杏仁給我叫來,我有話跟她說。”
“……哦,哦!”福貴怔了怔才應,立刻往小廚房躥了。
片刻後杏仁帶到,雪梨也沒直接在院子裡就跟她翻臉,又掃了一眼衆人:“各幹各的去吧,有事我會叫人的。”
滿院的人都在嘀咕,連福貴和豆沙都鬧不明白這是怎麼了。
二人溜去問白嬤嬤可能會是怎麼回事,白嬤嬤想了想道:“這可不好說。你們就先靜下心等着吧,若有吩咐娘子自會叫你們。記住一條就得,娘子還能跟這兒發號施令,說明娘子自己沒出事——娘子自己沒出事,那就什麼事都不算事!”
福貴和豆沙定了心,一步都不敢挪的在院子裡等着。倆人還打了個賭,賭杏仁這回會死不會。
阮娘子可從前幾天開始就看她不順眼了,也不知這回她怎麼觸黴頭了。
等待之餘,二人連帶院子裡的其他人也免不了心裡有點犯嘀咕。這種事就是這樣,畢竟阮娘子和杏仁都是與他們朝夕相處的人,突然出了事要他們挑個立場,他們雖是必定會挑阮娘子這一方,心中卻總難免會對杏仁生點憐憫出來。
也會隱隱有些覺得……阮娘子到底慢慢變得心狠了。
“咣——!”
乍一聲脆響,正各自出神的豆沙福貴陡然一驚,相視一望之後疾步上前推門而入!
正屋的廳中,雪梨與杏仁俱是臉色發白,雪梨站在主坐旁兩步,杏仁則坐在側坐上。一隻瓷盞碎在雪梨腳邊,她身後的牆壁被水漬撞溼了一塊,高度和肩部差不多。
福貴定睛一看,雪梨手邊案上的茶盞還好端端放着,倒是杏仁手邊沒有茶盞,地上有一小片灑出的茶水。
“杏仁你……”福貴明白之後直咬牙,也不顧雪梨回過神來沒有了,一招手,“來人!”
彭啓鍾彭啓鈺應聲而入,立在門口聽命,福貴一指杏仁:“押走……押走!反了她了!”
二人立刻拖杏仁出去,杏仁如夢初醒,猛吸口氣:“放開!放開我!阮雪梨你……”
“你敢砸我?!”雪梨一臉的驚魂未定。
杏仁怒目而視:“我沒有!是你算計我……你個賤……”
“啪”地一聲脆響與劇痛一起截斷了杏仁的話。
連雪梨都稍驚了一下,福貴揉揉手拽住杏仁的耳朵:“你再說?以下犯上你還犯上癮了?!”
杏仁牙關緊咬不敢再罵,連到了嘴邊的辯白都嚥了回去。
看看周圍,都是雪梨的人,她終於意識到自己這麼爭下去半點好處都沒有。
總不能妄想陛下來救人……
須臾之後,杏仁目眥欲裂的神色逐漸緩和下去:“娘子恕罪……”
雪梨:“……?”
居然說軟就軟了?別啊!她可都準備好跟她翻臉翻到底了!
杏仁發僵的面容上硬生生擠出點微笑:“娘子,爲這個發落我,傳到陛下那兒於您名聲也不好。”
雪梨:……阿呸!
到這會兒還拿陛下威脅人!你以爲你是誰!
她奪上前去揚手要打,落下之前又狠狠地攥拳放下了。
正準備聽響的福貴傻眼。
雪梨銀牙磨磨:“動手打你我嫌自己掉價!”
要當皇后的人哪能到處跟人動手!
杏仁的眼淚緩緩地滑下來,無聲地瞪着她,眼底恨意凜然!
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倒好像她是話本里爲求真愛受盡委屈的較弱女子,雪梨是仗勢欺人、蠻不講理的正室一樣。
“……”算了!我還沒當皇后呢!
雪梨說服着自己再度揚手,這一回落得乾淨利落。“啪”地一聲之後,屋裡隱有迴音。
“送到浣衣局去!別讓我再看見她!”雪梨說得氣哼哼的,倒也有些氣勢。
手都麻了……以後還是少親自動手爲好……
.
整個經過一傳到謝昭耳朵裡,他就懂了。
——呆梨子又犯壞了,那茶盞準是她自己砸了讓旁人覺得是杏仁要傷她的。已進宮幾年的宮女性子多少磨平了,再怎麼也不敢跟主家動手,杏仁應該膽子沒那麼大。
不過這犯壞犯得到在點子上。她這麼一弄,發落杏仁的根本原因就成了杏仁要動手傷她,比用杏仁要惑君的由頭好聽,起碼不會讓人覺得她善妒。
但謝昭還是輕笑着不留情面地把她這點小手段戳穿了,正自鳴得意悠哉哉倚在御案邊喝茶的雪梨喉中一噎:“噗……”
“慢點慢點。”謝昭忍住笑遞帕子給她擦嘴。
雪梨有點忐忑地大量他:“那陛下覺得……”
一眼就被他看出來了,那這招成不成啊?
皇帝一哂,沒直接答,叫過陳冀江:“傳旨去,她身邊那個宮女大不敬,送去浣衣局前先杖二十,押殿前打來。”
雪梨怔怔,知道特意押到殿前來打是爲讓旁人都知道這是他的意思。她蹭到他身邊托腮:“不是說要我自己料理嗎?”
“可你不是隻會唱白臉嗎?”皇帝面無表情地一翻奏章,悠哉提筆,“紅臉也得有人唱。”
……好吧。
雪梨撇撇嘴,就坐在旁邊陪他了。片刻,外面的慘叫聲傳進來,謝昭餘光掃見她微微一抖,剛想伸手攬住她,筆還沒放下,倒見她先悶着頭往寢殿去了。
這呆梨,剛纔不都氣得自己動手了?現下又縮了!
罷了,在他面前縮,不算丟人。
謝昭笑一喟,心知躲進寢殿也沒那麼安靜,隨口告訴陳冀江:“把嘴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