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忱在半個時辰後就回到了行館,從他進了大門開始,行館一種那個宮人就忙得不可開交。
雪梨算是宮人裡和他最相熟的,聽到消息急趕去他的住處,門口已擠滿了人,有御令衛也有宮女宦官。她在後面跳了半天也看不到裡面的狀況,末了,還是那天帶她逛集的御令衛恰好在,擋出一條道讓她進去。
“衛大人?!”雪梨闖到榻邊,好懸沒直接在門檻處跘一跤。榻上,衛忱仍是半個時辰前那般慘白的面色,但細看下去嘴脣好像更白了。他闔着雙目躺在榻上,額上一塊淤青特別顯眼。
出了什麼事雪梨已經聽說了——說是走到一半突然從馬上跌了下去,馬兒縱使受過訓練也未能及時停下,難免踢了他兩腳。
想是這兩天心中積鬱太過,又沒好好吃東西,弄得身子太虛了。
雪梨焦灼地看向正爲他診脈的太醫,心裡着急又不敢催。片刻,見太醫診完,她才上前道:“大人,衛大人怎麼樣?”
那太醫的神色倒是如常:“哦,摔得不重,沒什麼大礙。只是衛大人身子虛得很,飲食上得注意調理,養養就好了。”
雪梨鬆一口氣。自有御令衛隨着太醫出去抓藥,她便留在了房裡,過了會兒,衛忱掙了眼。
“衛大人?!”雪梨一喜,彎下腰湊過去看。
衛忱雙目無神地望着旁邊的牆壁,靜了一會兒,跟她說:“讓旁人都出去,幫我把門關上。”
他這話一出,也用不着她轟,旁人就都識趣地出去了。雪梨關上門又折回來,倒茶送到他口邊:“大人喝點水吧。想吃什麼,我一會兒去做,太醫說大人身子虛……”
腕上忽被一握,雪梨噤聲。
“你能不能替我進宮一趟?”他問她,手往懷裡一探,摸了本奏章出來,“替我把這個給陛下。”
雪梨怔然,他空洞的目光讓她有些害怕,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跟着他一起虛了似的,愣了好一會兒才問他:“大人您到底有什麼心事……”
怎麼一直沒精打采的。
他默了會兒,只說:“我想歇歇,等你回來我告訴你。”
“哦……”雪梨輕應,心裡仍有些猶豫,但看看手裡的奏章,又怕自己再磨蹭下去會耽誤什麼要緊事,便將奏章收起來,朝他一福,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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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趕到紫宸殿的時候,皇帝剛和幾個重臣議完關於羅烏的一些事宜。
皇帝看上去心情還不錯,雪梨猜是羅烏的事順利,自己卻笑不出來,簡要地將衛忱剛出的事說了,然後將他要她轉交的奏章遞了上去。
謝昭眉頭一蹙,拿起來翻翻,眉頭就蹙得展不開了。
“……陛下?”她被他的神情弄得心裡慌慌的,甫一喚,他看過來,短嘆道:“這奏章你看了麼?”
“沒有啊……”雪梨迷茫搖頭,臉上寫着“當然沒看”。
她倒是實在。
謝昭無奈一笑,把奏章遞過去:“那你看看。”
雪梨頭一個反應就是往後縮。
她哪敢看這個,奏章哎……大臣呈給皇帝的奏章,她看了算怎麼回事嘛!
“那朕跟你說個大概吧。”皇帝把奏章放回案上,緩緩道,“明軒君說他想辭官不幹了,不在御令衛待着了。”
雪梨驚訝得嘴型成了“啊?!”,其實連這個“啊”字都沒說出來。
皇帝嘆氣:“他說陸勇死了是他的錯。只要他手再快一步就能搶先殺了擲飛鏢的人,陸勇就不會死了。”
雪梨渾身一個激靈。
仔細想想,這個滋味一定不好受。她只是這麼一想都覺得心顫,衛大人可是眼睜睜看着自己出手慢了一步、陸大人就沒命了的。
怪不得他難受得連飯都吃不下。
雪梨默默,謝昭拿奏章一拍她:“你怎麼說?”
“奴婢覺得……不是衛大人的錯。”她囁嚅道,看皇帝眼中含着淡笑,才又繼續說下去,“當時衛大人若在場,肯定也是拼盡全力了吧。但是差一點兒就是差一點兒……沒有辦法的事,他怎麼能都怪到自己頭上呢?”
“說得對,這就叫‘當局者迷’。”謝昭沉了口氣,再一看她眼中一眨一眨的還是充滿疑惑,自覺問她,“哪兒不明白?”
雪梨抿抿脣:“陛下打算怎麼辦……”
“不用‘辦’,放着吧。”謝昭搖頭,“他不是剛摔傷了?正好就讓他先養着,過些日子他自然就明白了,明軒君不是不明理的人。”
他只是暫時繞在死衚衕裡走不出來了,謝昭對這個十分自信。
於是他將那本奏章往案上的一大摞底下一塞——嗯,使勁塞進了最底下,然後告訴雪梨:“告訴他你帶到了,但是不知道朕什麼時候會看。別的不必多說,朕不點頭,他不會餓死自己的。”
雪梨被他這話弄得怕怕的……
回了行館之後跟衛忱說得特別猶豫,“嗯嗯啊啊”的停頓特別多,繞了繞去半天才把這不難說的幾句話都說清楚了。
說完之後就眼巴巴地望着衛忱,靜了會兒還添一句“大人您保重啊……陛下案頭的奏章那麼多,這個沒辦法的!”
她好怕衛忱真的餓死自己啊!
半天,才聽到衛忱說了句“我知道了”。聽起來特別無力。
之後的好多天,雪梨雖然滿是擔心,但卻半點都見不到衛忱。
那個院子內外都是他御令衛的人,他們要擋,就誰都進不去。雪梨就沒辦法啊,好在每每她做了吃的送去,都有人樂呵呵地接過去,跟她道謝,然後轉身送進院子裡。
次數多了氣得雪梨直跺腳:怎麼只認吃的不認人呢!
如此過了足有十幾日,行館裡每天都在變,但衛忱悶在院子裡雷打不動!
這種對比太鮮明瞭啊,雪梨眼睜睜看着羅烏人對宮人們一天比一天客氣,宮裡傳出的信兒呢,也從“使節夫人今天惹淑妃夫人不高興了”變成了“今天戚柯告退時行大禮啦”;然後再扭頭看看衛忱那邊——閉門不出,生死未卜。
她甚至偶爾會胡思亂想,是不是陛下失算了啊?衛大人是不是已經把自己餓死了啊!
當然,想想也知道肯定沒有,不然早沒這麼平靜了——然後雪梨就很生氣啊!送吃的照吃,偏連一句信兒都不往外遞,好歹報個平安嘛,真是的!
院子裡,正一連數日自己跟自己下棋靜心的衛忱因爲陳冀江的突然造訪而煩得很。
什麼叫不請自來?什麼叫不速之客?這就是。
衛忱被他弄得那叫一個別扭!
其實別的也沒什麼,主要是宦官挨完那一刀之後聲音變得尖細,一般人聽了尚覺得心裡發怵,衛忱這正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
呵呵,平日裡聽着忍忍也就過去了,眼下本就在努力開解自己,一聽這聲音簡直暴躁。
陳冀江每說一句話,衛忱都在想象下一瞬自己就跟齊天大聖一樣從耳朵裡拔個金箍棒出來,對着他當頭一棒——然後真的到了“下一瞬”,扶額,憋着!
偏生這位大監他說話還特別悠緩,不急不慌地各種說來龍道去脈,等他好不容易說完了,衛忱終於忍無可忍,打着哈欠嗆他了一句:“能不能簡單點?不就一句話麼——讓我找雪梨叫個膳。”
“哎對對對……”陳冀江連連點頭,點到一半又忙改口,“不對,是一桌膳。”
“陳大人,您這是嫌雪梨不夠忙啊?”衛忱笑吟吟地看着他,還是很想把他打出去,“陛下讓她當御膳女官,她每天應付着使節團的事,我還額外給她添差事?”
“哎喲……衛大人,這就是您不懂了,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事兒不在那一桌膳,在我御前要肅清肅清。您看,這膳單我都給您寫好了,借您的口送過去就成。”
陳冀江說着,把一張膳單放在案上,衛忱扶在額上的手直按太陽穴,被他那一聲“哎喲”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平復了這麼多天剛要把那道坎邁過去,被他這倆字說得又想辭官不幹了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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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行館裡的動靜一點點地傳進了紫宸殿。謝昭一壁練字一壁聽,最初尚有點疑惑,不過多時就清楚了。
說是行館裡有人下毒,下在了衛忱叫的菜裡,端上桌了衛忱瞧出不對勁,這才逃過一劫。查出來抓去審,先咬死了是雪梨,接着動大刑審,把麗妃給咬出來了。
呵。
謝昭挑眉。怎麼想都覺得,下毒的事許是真的,但這一出從頭到尾想下來,更像是“請君入甕”。
於是他一笑:“這麼多天,下毒沒下到使節碗裡,下到衛忱碗裡了?明軒君可一直很小心。”
果然,他這話悠哉哉地一問出來,陳冀江撲通就跪下了。
這是多心虛啊……
然後他就不再多說,繼續練他的字。
跟前這些人他都是看得清楚的,知道每個人是什麼習慣。比如衛忱,他掌着御令衛這麼多年,每天都在刀尖上舔血,平日裡自是格外小心。他把使節團的事交給御令衛也是因爲這個,朝中複雜,旁人或許會一個疏漏就讓使節團慘遭毒手,弄得大齊說不清楚,但御令衛不會。
除非他們有心裝沒看見。
下毒不是說下就下的,前面一定得有交代、有安排的步驟,但凡有點苗頭,御令衛一定會警覺。頂不濟了,也必定有一道道的查驗——若說在其中被查出來他興許就信了,但說端到桌上被衛忱看出來……
皇帝想說,明軒君你是不是悶了太多天無聊了,自己給自己寫話本解悶呢?
蒙誰呢啊!多糙的毒能讓人一眼看出來啊?
所以這就是個琢磨好了的雙簧,那邊肯定是早就想給雪梨好看,但不小心露了馬腳讓陳冀江嗅着味道了。陳冀江呢,就想將計就計把這事兒辦了,做這場戲既瞞着外人、也瞞着他。
衛忱肯定也知情,只是光想瞞着外人、沒想瞞着他,所以在裡面放了個大漏洞。
皇帝一邊品這裡頭的細枝末梢,一邊心裡輕笑,對這個大是滿意!
他此前一直在護雪梨不假,但他也擔心自己萬一哪天疏忽了還是會出岔子——她又傻傻的,雖然慢慢的有長進了吧,但畢竟不能盼着她“突飛猛進”。
所以他每次都弄得特別心狠手辣,目的不是爲了把人都鎮住,是爲了讓手底下的聰明人看出個門道,跟着他一起護她,這就更周全了。
看來辦到了嘛!
大約是近來各樣事情壓得他心絃繃得太緊,忽見這事成了讓他心底很有點小得意。氣定神閒地抄完了手頭這頁《戰國策》,擡手叫陳冀江起來,問他:“嚇着雪梨沒有?”
“……”陳冀江低頭悶了一會兒,“嚇着了。”
他說完擡眼掃掃皇帝,皇帝正一臉陰沉地睇着他。
陳冀江心裡這個冤!他覺得這事兒不怪他,是雪梨膽子忒小了啊!
他往後縮着尷尬賠笑,皇帝強沉了一口氣:“叫她回來吧,使節團也沒什麼事了。”
“諾……”陳冀江趕緊應話,等了會兒擡眼一掃,皇帝正蘸墨打算接着練字了,不得不又問一句,“那……那兩個宮女,還有麗妃娘娘……”
皇帝手中的筆在硯臺中一頓,好像這纔想起還得決斷這個。
他沉吟片刻,無甚心情道:“兩個宮女交給宮正司辦。麗妃……讓她去行宮服侍母后去。”
陳冀江被後一句嚇着了。想想也活該,近來淨看麗妃上躥下跳來着,自己不長記性真怪不得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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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紫宸殿告退,陳冀江望了望天邊的月牙,招呼手下上前,而後嘖了嘖嘴。
“去行館接阮氏回來。”陳冀江道。他說罷略作思忖,掂量清楚之後又笑說,“‘不小心’跟她提一句,陛下生辰快到了。”
陳冀江拿捏得清楚,無所謂她現在是什麼身份,反正人都寵到這份上了,她若能獻個生辰禮上來,陛下一準兒高興!